029.茅舍自甘心
【本章,男主角出场】
紫山真正入夜的时候,空气变得十分浓郁而清凉,浓郁的是那荒草野花的香,清凉的是山中微微的风,还带着一丝湿润且柔和的触感。白襦朱裙的女子站在一个竹木围成的院落中,她面前两丈处,是一座孤寂简陋的茅舍,门帘卷起,看不见门内有人。夜风吹着她的衣裳和长发,显出她亭亭玉立的身姿,宛转低首抬眸之间,无尽的诗情画意。因为她的存在,这里像远离人世的仙境,可那茅舍里看不见的人影却在说着很世俗的话:
“你要杀人,去杀便是。我在这里捱我的光阴,赎我的罪,什么都不会过问的。”
那女子凉凉地笑道:“你从前不是很喜欢救人的吗,怎么这次说不会过问?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竟移得了本性?”
良久。
“你怎么不说话?”
“沈姑娘想要我说什么?”茅舍里的人平静得好像准备入梦。
这下,她说不出话来——是啊,我来做什么?为的就是奚落他让他不好受吗?
她说:“我要嫁给白良图了。”
茅舍里的人这才感了兴趣,笑叹道:“名禽择良木栖兮,佳偶天成!恭喜恭喜。”
沈空翠道:“虚伪。”
“虚伪?”
“白良图虚伪,你比他更虚伪……”沈空翠神情冷落地神往着某个地方似的,眸子里闪着寒光,“自从那个大雨之夜我就看明白了,衣冠楚楚的,玉树临风的,形容猥琐的,其实没有什么分别。你救了我全家,我是多么感激你,那时的你是多么完美的一个男人,英俊,温柔,武功高深莫测,就像神一样……哦,坐在你旁边的那位,是那所大宅的主人,与你也相差无几呢,他是不是还有个美名叫做‘小孟尝’?”沈空翠笑了起来,笑声如啼哭的夜枭一样令人悚然,“可惜……你做人太潇洒,第二天早上,你走了,一声不响就走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一路上逍遥快活的你,倘若想到那时经由你手活下命来的沈家老小六口人,正在你朋友的屠刀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会怎么想,你会怎么做?”
茅舍里的人沉默了。
“我恨你。”沈空翠伤心已极,说出这句话反而一点恨意也没有。
“是我的错。”茅舍里的人静静地说着,“我害得你失去了父母、兄长和姊妹,害得你为了保住幼弟的性命遭受污辱。我瞎了眼,看错人,交错朋友,以致救人之心反成害人之事。沈姑娘,我知道自己其罪难赎,除了幽禁在此,你还想如何惩罚我,我都只有接受。但我劝你,勿要总是提醒自己那段悲惨往事,白良图待你是全心全意,以后你会有一个美满的家,不要自寻烦恼才好。”
“住口!”沈空翠心痛得捂住了胸口,“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真叫人恶心!”
“是我错了,姑娘息怒。”
沈空翠道:“对你的惩罚,自然还会有。但惩罚你一人怎么够?”
“孟夏已经死了。”孟夏,便是他曾经的朋友“小孟尝”,后来死在他的剑下。
沈空翠摇头惨笑:“你以为这就够了?当时身在小孟庄的所有人都得死。知道白良图为什么邀请这么多人来菖蒲山庄吗,说是参加我们的喜宴,那是笑话,你知道吗,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这些人里的大部分都曾是小孟庄的食客,他们统统该死……呵呵……呵呵呵……他们到死的那一刻也不敢相信会是我吧。”
没错,他们都只知故人白良图发达了,立业之后要成家了,可没看到过新娘子是谁。
在黯淡月光下,可以看见茅舍里的那个人站起了身,他走到门帘后,直视着庭院中裙裾摇曳的沈空翠。那深邃而明亮的眼神,久违了,有两年了不曾见到,沈空翠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倘若此时是当时,倘若当时是永恒,该有多好。
“空翠,不要那么做,他们尚不该死。”
沈空翠觉得胸腔一点点热了起来。她扶着一竿竹子,让自己平静下来。这个人太有蛊惑力,就算是用上所有的理智,亦无法抗拒。
“你……刚才不是说不会过问吗?”
他的脸庞微微低了一下,月光正好能够照到他的额头。她觉得他没有变。
“你本是个纯善的姑娘,该了的事情已经了结,倘若你不放下,就没有办法拿起那些值得你拥有的东西。”
沈空翠又是摇头:“你不是我,你不会了解的。”
那大雨天里,珠光宝气的内室,“小孟尝”孟夏撕开了她的衣裳,她始终不从,虽然仅仅才一夜,她的心里已经满满地装着那个叫做王无言的“恩公”。中平镖局沈家,除了年幼的小儿子沈柯,都曾练过几年的内外功,沈空翠并非一般的弱质女子,纵然被强大的仇家追杀逃亡,一路她妥善筹划,保护亲人周全,俨然一家之主。沈老爷子犯了咳喘的老病根,这才放慢了脚程,被仇家追上。凑巧的是,跟仇家短兵相接的时候,地点正是在名震江湖的小孟庄。
孟夏求人才,人才自来;孟夏寻美女,美女投怀。偏偏这个秀美绝伦的沈空翠抵死相抗。威胁、挣扎、拼命、杀人……屈从。沈空翠永远也忘不了年迈的父母临死时悲愤、恐惧的眼神,忘不了那加诸于她身体上的痛和恶,更忘不了窗外小孟庄食客们那一张张畏缩而猥亵的嘴脸。
她曾呼救,可没有人救她。人们宁可睁大了眼睛看着她遭受屈辱和折磨。
她还有个弟弟,为了弟弟沈柯,也为了将来有一天报仇雪恨,她苟活下来。那美梦一般的王无言的影子,在她的梦里化成飞灰。
后来,沈空翠觑得机会,带着沈柯逃走。而所谓的机会,来自小孟庄一个不怎么受人瞩目的食客。“书生剑”白良图,个性倨傲,孤高自许,甚不合群,除了孟夏待他以客礼,小孟庄之人都不待见这个既无用又不甘无用、牢骚满腹的书生。
白良图胸怀大志,常自叹怀才不遇,对小孟尝的新“如夫人”,和别人一样对事情原委知晓几分。也许是迷上了他的美貌,也许是怜悯她的不幸,也许……偶尔碰见时她有意无意抛来的幽怨眼神打动了他,总之,没有经过太多思考,他便决断出小孟尝实乃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与沈空翠私相约会,终至携手私奔!
辗转漂泊了两年,白良图终于时来运转,遇上了贵人,平远侯之弟文材。白良图很感激沈空翠在这两年里没有离他而去,沈空翠是个好的助手,白良图成为菖蒲山庄总管之后,对她更是怜惜和依顺。
然而,他诚心诚意地想给她一个名分,求了很久,沈空翠才终于肯嫁给他。
她一天也没有忘记过报仇。
她比当初更加美丽。经受过磨难,她看上去反而更加出尘脱俗。这样的外表,正伪装着她一颗在痛苦与仇恨的泥淖里沦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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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空翠幽幽向茅舍走了过去,王无言立即喝止她:“快停住,难道你忘了这门外一丈五之内都是机关!”
她当然没有忘。
“你觉得寂寞吗?”她问。
王无言坦然道:“外有山水日月,内有书墨之香,我实不知寂寞为何物。”
“你还在刻字?”
“不刻了,早已没有木料,再刻就得把床拆了。还有我的那只鸟儿,请你们手下留情。”王无言最后郑重地说,“求你,不要杀那么多人,如果可以,把怨气都撒在我身上。”
沈空翠道:“你想拿你的命换那些败类的命?”
王无言当然不想死,可他还是说:“如果你肯的话。”
“好。从现在开始,你水米不进绝食七天,七天后我来看你,倘若你还活着,我就饶过他们的残生。”
“七天?”王无言微微苦笑,“你知道我不会辟谷之术。”
“放心,如果你死了,我会把你安葬。”
“一言为定。”王无言没有别的选择。
当初,沈空翠见到他,说:“罪过永远无法弥补,你想赎罪,就去紫山幽居五年。”王无言便来到紫山,按照她的要求,住在这座茅屋里,不出门一步,不与人往来,与世隔绝形同囚徒。
两年了,他还是这么听她的话。沈空翠哂笑:“我走了。”
月明中天,正好回归。
“轰!”茅舍附近突然传来一声击水的巨响。沈空翠警觉,呵斥道:“是谁!”
水声平静,无人应答。王无言道:“是山崖上落下的石头。”确曾有过这样的现象。
沈空翠心中不免惴惴,她怕的是有人跟踪她。两年以来,每次她来看望王无言,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是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白良图太过信任她、宠爱她,沈空翠不愿他对她产生猜忌。
……人去庭院空。王无言并不放下门帘,为的是仰望天心那一轮弦月。他名为无言,实际上并非不善言辞、沉默寡言之人,他也曾高谈阔论、挥洒自如……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
大约,大约当他的剑穿透了孟夏的胸膛之时。从那一刻开始,他对很多东西都开始怀疑,想不通,包括对自己。
他无所适从。
所以,沈空翠让他当囚徒,他就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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