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赌局
苏乾宇想起在机场他初见韩熙的那一幕，高高瘦瘦的身形凝敛一股严正之气，既消沉又蓬勃。他略通相面之术，一眼就看出韩熙文学英华、出尘之器的木行微带水之相，也看出了他早年命理中的坎坷和深埋内心的仁慈。
方依见他不语接着说：“他在北京没什么朋友，我就请他去你的隐退晚宴，没想到那一整晚，他眼睛都没离开小滢，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笑。”
苏乾宇默然良久：“他这一笑就给小滢下了蛊。”
“小滢离家出走，韩熙告诉周管家租房的住址。你派人监视了他们这么久，也该看得出韩熙对她是真心实意的，乾宇，你到底在顾忌什么？”
“我不想让小滢变成第二个龙茵。好了，方老师，不聊他们了，检查一下学生的作业吧。”苏乾宇版《致爱丽丝》断断续续，虽然生疏却没有弹错一个音。
对于任何细节他都敏感而认真，若非认定之人，若非绝对信任，他的至情至性从不显露。
和女儿一样患有精神洁癖。
决心隐退修补和女儿的裂痕之时，遇到了跟妻子外貌神似的方依，她教孤独症患儿弹钢琴的样子慈爱安详，领间的丝巾竟和自己送给妻子那条是同样的花色。苏乾宇相信宿命所以不愿错过，哪怕女儿咆哮着反对。
从小在赌场里长大，所以方依最明白怎么设局，怎么下注，怎么赢得漂亮以及怎么在输得一塌糊涂的谷底成功翻盘。骗过他的眼睛首先要占领他的心，她知道她已经做到了。
赌注是自己的青春，没有稳赢的把握，她不会出手。
天完全黑下来，阵地静悄悄的，苏滢哭累了便打起呼噜，泪水是最好的催眠剂。
韩熙等她睡熟后来到道馆的专用休息室，揭下额头的创可贴换了道服。这或许是他过得最悲凉的秋天，往事死去的夜，转着笔，突然很想写信给那个最想逃避却又最想重逢的人。
颜睿暄。
人生究竟有几重意义，我到底拥有多少个自己？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你连唾弃都觉得是种施舍吧！
开头即是收尾，韩熙揉烂信纸，捶着沙袋，每一下都打在同样的位置。
方依熟悉的怀抱从身后袭来：“今天的编排太精彩了，我试出了老头对我的态度，傻丫头误解了他爸，你就成了她心里最重要的人。这一局，双赢。今晚准备怎么奖励我？”
柔荑摩挲开道服，热吻从胸前一路向上，韩熙却轻轻推开她：“方依，别这样！”
“你该不会对苏滢动了情吧！”方依嘲讽的笑声携着落寞。
韩熙握紧揉皱的纸团，低微地摇头。
“苏乾宇派人调查你的过去，对你和龙茵的事还是耿耿于怀，关于那篇报道我已经想到了对策，你放心好了。”方依再一次覆唇而来依旧没有得逞，韩熙下意识的躲避出卖了他的否认。
“对你，我从来都放心。”韩熙走向窗口，星空倒挂在宇宙，颀长的背影与夜色融汇成景。
“可我对你越来越不放心了。”凄婉从眼波里溢出，方依背过身，“见不得光的日子我过够了。玩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你玩弄的是我方依，那么代价要付双倍。”
韩熙回想起耳熟的句式，用力擒住她肩膀激动不已：“拿韩熙的钱代价也要付双倍，所以你瞒着我打了尹学辰！”
“我最擅长的就是利用自然规律创造自己的规则，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合情合理又不会惹人怀疑，你当时也深信他被人打是咎由自取啊！”方依无辜地眨眼，靠入他的胸膛，“你为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他却根本不记得你，还收下了你用来试探他的钱。”
韩熙语意幽冷：“我知道你替我不值，但是以后无论做什么都要事先告诉我。”
“等我们的计划实现了，我爸的赌债还清，你不再受制于韩静泊，那时候我们一起去法国，好吗？”方依抬头问他，直到离开都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夜更深，心更冷。
街边的木鬼街舞社装潢一新，枝叶图腾纹刻于深褐色的木头上，诡异迷漫。
二楼的小屋子灯还亮着，光晕安稳。
店门是指纹识别的，几声尖锐的电子警报从韩熙的手传到心脏，竟被吓得后退几步。
脚步声由上及下，所有灯牌骤然亮起。
“老大！”易坤揉揉眼睛开了门，“你不是说尽量不要见面的吗？出什么事了？”
“没有。睡不着，过来看看你。”韩熙和他上了楼。
易坤的小卧室开着台灯，写字台上几乎都是室内设计的教科书，摆在中央翻开的那一本却是《财务基础》。
“你成立木鬼是为了存储资金转到绅骑阚哥哥那里，我怕我做不好……”易坤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着。
韩熙合上书页：“以后压力会越来越大，现在退出好吗？你还是个学生，等你长大了……”
易坤气鼓鼓地打断他：“我等到满18周岁才联系你，因为我已经是个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了。又要我退出，是怕我卷款潜逃吗？”
说话越来越像学辰了，噎死人不偿命。韩熙说：“你啊，老实得连谎都不会说，我最不想牵连进来的人就是你。”
“老大，我要为院长爷爷的命和你的尊严报仇。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帮不上你。”易坤低头整理课本，“还有三天就要对决了，不知道他能不能赢。”
“投票方面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学辰的外号是专治各种不服，不用担心他，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输了也可以出演男二。”
“嗯，可我还是希望他赢。老大，你快回去休息吧，G服饰美国总部那边有你的内线，资金方面有我顶着，绅骑又在你掌控之中。你只管跟苏滢好好谈恋爱。”提到可以让老大幸福的名字，易坤傻笑起来，他并不知道韩熙在苏家也设下了圈套。
没有与苏家联姻的可能性，或许韩静泊早已将他摧毁，或是意志或是身体，他不会让他完整地活着去阻碍韩旭的未来。
韩熙一倾，眉骨细小的伤口仿佛又在淌血。
翌日清晨，阳光降落在尘埃里，秋意渐浓。韩熙张开眼睛看到前几日未完成的诗作倒扣在红酒柜上。苏滢很早就提议一起去钓鱼台银杏大道拍照片，而他总说梧桐才能代表北京的秋，工作千头万绪挤不出时间陪她，只好用“绿暗红稀暄妍尽，夜阑梧叶满京华”这一句原创的诗打消她出游的念头。
翻开那片纸，后两句竟被人接了“三秋落入杯中茶，一曲阳春不知家”。
闹钟没有响，厨房内刀具相博，铿锵的阴冷传入卧室，他心弦崩断，猛地坐起，迎来一阵头痛。
“你醒啦！吃什么？完蛋馄饨、血色湘西、名留青史还是众里寻他千百度？”是苏滢在为他做早餐。
没有听到回复，苏滢飞奔而来扑上他的床：“我给你包了馄饨，配菜要什么？鸡丸加鸡蛋叫完蛋，香菜加西红柿叫血色湘西，青菜加西红柿叫名留青史，要是你想吃清淡点就什么都不放，众里寻他千百度……对不起，第一次带你回家就挨打。”
她的嗓门从歌剧魅影过渡到吸了杀虫剂的小蚊子，韩熙挑起她低垂的脑袋：“就算没有那只猪，方依的钢琴一响，这个家门也是进不去的。滢滢，你是怎么进来的？”他从没给过她备用钥匙。
人在天冷的时候更渴望拥抱，苏滢围上他的腰不松手：“我哥给的，他说我爸那关过不了，让我跟你私奔。”
“活了三十年还是不会说人话，难怪Angela看不上他。”韩熙看看表，伸个懒腰准备起床，“你先出去，我要穿衣服了。”
“又不是没见过，假正经！”苏滢撇嘴走开很快又返回，扬起为他精心挑选的搭配，米白休闲西装，蓝紫格纹半袖衫，破洞牛仔裤是时下最流行的镭射雕刻水洗。
“穿成这样，我宁愿裸奔。”韩熙嘲笑她的品味，那完全是毫不相干的色调和材质。
“你要不穿，我就去裸奔！”她庄严地拉开腰侧的隐形拉链，一寸又一寸。
苏滢完胜，韩熙顶着浪哩个浪的一身装束站在了穿衣镜前，他问：“那首诗，你什么时候写的？”
“我剽窃我们公司副刊作者的一句，不是我想的。”苏滢尽量避免在他面前提到学辰的名字。
韩熙却早就从诗风中猜到了作者是谁，他毫不隐晦地点破：“记得你说过，那个工长给你的副刊写诗救急，没想到长得不错文笔也好，难怪你动心呢。”
“你写的比他好，比我这中文科班出身的还牛逼。”
“怎么说话越来越低俗了。”
苏滢一听便不笑了：“那我改。”
“不用，再低俗点儿才够味儿呢。”韩熙挑起她的下巴挠了挠。
“你这么可爱，你家人知道吗？”苏滢挑眉问。
“知道的话，还会叫我野种吗？”
“韩熙……李婉就是乱坟岗子爬出来没脸没皮的畜类，你就当丫满嘴喷粪。”苏滢扎进他的怀里，“不过她儿子倒是挺崇拜你的。”
“韩旭爱我比那个乱坟岗子爬出来的畜类要多，但是这样一来，李婉就更恨我了。”
“管她呢，你又不用她爱。韩熙，以后我叫你大宝贝儿吧。”
“不够恶心的。”
“那叫韩大宝。”
“听起来像个弱智。”
“哈哈哈哈哈……”苏滢笑声里转着螺旋桨。
“收！”韩熙吻住了她的嘴角，“和兰湛争男一的Allen究竟是不是尹学辰？李烨他们还没有联系上他吗？”
“寻找最后一滴眼泪的视频我们单位的人都看了，肯定是他。李烨毕然俩人一到晚上就泡在网吧，拜托包宿的人给他投票。这个二货，浪到韩国去了居然不告诉我！”苏滢的兴奋突然收敛，担心韩熙因为臆想的情敌而精神错乱。
韩熙领会她的惴惴，理好衣服：“我真好奇，兰湛和尹学辰都是你的菜，你该怎么抉择呢？”
“我选韩大宝！哈哈，就知道你又在试探我，早就备好了标准答案。”
苏滢表完态就接到唐觅的电话，韩熙听到她说翻译还有片头之类的话，不明所以却也不发问。
“大宝。”苏滢挂了电话就主动投案自首，“我要是给学辰投票，算不算红杏出墙，对不起兰湛，对不起你？”
韩熙早就料到她的选择，笑道：“毕竟他给我们公司拍过宣传图，又选个和我一样的英文名出道，于公于私我都希望他胜出。但是光投票作用不大，你手上应该有他年会表演节目的视频吧？”
“嗯，他演那个《燕巢》都把我看哭了。我已经找了俩学姐帮忙，把视频翻译成英语和韩语的，毕然把片子重新编辑了，今天就能传网上去。”
“燕巢……”韩熙忆起小时候的光景，“不就燕子窝么？有你这个知己劳心劳力地帮忙，看来他是胜券在握了。”
“我觉得他能赢，但是其实学辰不适合娱乐圈，他本质上还是挺内向一孩子。”
韩熙回身抚着她的长发，几秒钟时间就酝酿了一句名言：“外向的人或许不是真的喜欢这个世界，内向的人也不一定排斥自己的孤独。性格是可变的也是可塑的，最重要的是怎么调和外界与心境的矛盾。”
苏滢顿住片刻，吻上他的唇以示钦佩。宙斯的独断专行，波塞东的魅人身材，阿波罗的文艺气质。
韩熙是她的希腊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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