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五十三章
学校的花开了又谢了，银杏一天比一天绿，香樟的旧叶掉光了，踩上人行道边几片漏网之鱼，如同踩雪会有咯吱脆响。
春天就要过去了。
作为一个活体兼职大全，南秋托金鑫鑫的福，得偿所愿地填满了所有零碎的时间，代考，改试卷，端盘子，发传单，超市促销，穿着奇形怪状的玩偶服在手机城门口跳舞，甚至还帮不学无术的初中生开过家长会。
她不缺钱了，但她需要更多的钱。
南秋知道凌卿和萧博远一起做游戏创业后，生活比先前有了很大的起色，可他们毕竟还是学生，如果不是靠萧博远富二代的身份加持，或许早被历史滚滚向前的车轮压得稀巴烂了。凌卿不爱欠人情，所以在真正甩脱困苦的阴影之前，他一定很辛苦，他会把照顾秦霜和照顾工作做到他所能做到的极致，但他绝对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上大学后，凌卿和以前的同学几乎都断了联系，与其说是断了联系，不如说他根本没工夫和人联系。他原来的手机号停用了，南秋托张晨光问了一圈人也没问到他的新号码。
于是她就不停给萧博远发私信，萧博远奉了某人的旨意严防死守，绝不透露半点有价值的信息。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回了南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小作文”，问她：“你真这么喜欢老凌吗，他又没什么可图的。”
南秋：“喜欢的要吐了。”
萧博远：“他现在的情况没法儿谈恋爱。”
南秋：“我又没想现在和他谈恋爱。”
萧博远：“那你想干嘛？”
南秋：“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他，他之前怎么对付我，我之后就怎么对付他。”
萧博远没回，隔了两天，他给她发了一个手机号码。
南秋给凌卿寄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双运动鞋，寄件人姓名写的是你大爷。她还寄过衣服，水果，维生素，钱夹，剃须刀……鸡零狗碎，什么都有，最大件的是她存了两个月的钱，给秦霜买了一个轮椅。
凌卿从来没给她打过电话，哪怕寄件人信息里，她写得最大的就是自己的号码，她以为那种做法不能打动他，至少会激怒他，可她也没感受到过。他们之间终于有了联系，一串串转账金额的数字，凌卿转过来，她转回去，深得魏然飞的真传。
南秋每天都给凌卿发短信。
“我室友学画眉毛，问我画得好不好，我说好，她就说我敷衍她，我说不好，她就去照镜子，然后来质问我哪里画得不好。女人好麻烦哦。”
“今天下好大的雨，我踩到人行道上的‘地雷’，溅了满裤腿的泥水。”
“天气好热，大家都开始穿短袖了，听说海市下了冰雹，你被砸到了吗，哈哈。”
“肚子好饿。”
“看，我是熊本熊，这个玩偶服做的太丑了。”
“总有一天秋秋会喜欢上我。”这是魏然飞背着她偷偷发的。
魏然飞的感情像日益热起来的天气，何时会转冷无法预料，潺潺涓流一日未断，南秋的归途就遥遥无期。她有了新的事情做，去留与否，倒变得无足轻重。
南秋的婴儿肥提前退伍了，对于这点，魏然飞一直痛心疾首。
有一回，南秋跟着金鑫鑫去他亲戚家新开张的火锅店帮忙，折腾到很晚，老板请他们吃宵夜，老板的儿子是个不务正业的小混混，也跟过来，软磨硬泡灌了他们许多酒，尤其是南秋。
金鑫鑫酒量还不如南秋，喝到一半就趴到桌上不省人事，南秋孤立无援，小混混挨她坐下，忍不住开始动手动脚，其他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魏然飞打不通她的手机，四处问人，最后竟被他找到了金鑫鑫的室友，问来了火锅店的地址，心急如焚赶过去一看，气得差点把桌子给掀了。开张大吉，老板不愿生事，老板儿子混得也不是多好，最后魏然飞吹了两瓶酒，把南秋带走了。
路上南秋挣开他，绊到路障摔了一跤，两个膝盖都磨破了。
摔之前她拨了个电话，魏然飞过去扶她时，电话已经接通了快一分钟，没有人注意到。
南秋紧紧捏着手机，被魏然飞打横抱起来，他眼眶发红，心疼地问：“难受吗，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南秋沉默地摇头。
“你能不能别这样了，”魏然飞忽然发了火，他烦躁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我叫你不要灰心，不是让你成天折腾自己，如果今天我没找到你呢，如果那个小混混一早就把你带走呢，你就算不在乎我会害怕，我会担心，我会难过，那你想想，凌卿会愿意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吗？！”
“我知道你没办法控制你的感情，就像我没办法控制我的，我已经不奢求你会喜欢我，会回头看我一眼了，”魏然飞攥紧了拳头，“可你要是一直这样，就是一直在往死里折磨我，放不下心又放不了手，但凡你对我有一点惭愧，一点同情，算我求你，不要折磨自己了……”
南秋的脸涨得通红，她难受地闭上眼，嗫嚅着说：“对不起。”
手机界面上，通话结束了。
金鑫鑫给南秋道了歉，说要请她吃饭赔礼，南秋婉言谢绝了。
那晚之后，她减少了一半量的兼职，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买了注会的书，没事就翻翻背背，回去后多少能派上点用场。魏然飞还是会给她买奶茶，送零食，叫她去跑步，找她看电影，南秋就以同样的方式礼尚往来。撇去其他的不说，他们也算知己知彼的朋友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谁也不必围着谁成天昼夜连轴转。
不知不觉，南秋在这里过完了春天和夏天，又从秋天走进冬天。她依然会给凌卿发短信，吐槽天气，抱怨考试，啰嗦日常，即使他一条也没回过。
十一月份，南秋又去了趟海市，自己一个人。
她没见到凌卿，他和萧博远去参加什么交流会了，家里请了护工照顾，是个温和细心的阿姨，南秋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楼下碰见她，说明来意后，跟上去看了秦霜，坐在她床边絮絮不休地说了一下午话。
卧室的光线很好，冬日的暖阳爬上床单的一个角，秦霜就像睡着了一样，沉静而又整洁。
南秋问护工阿姨要了纸笔，给凌卿留了封信。
“我时常苦恼，觉得我对你的感情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我自信它不会被时间磨去，不会因你的推拒冷却，不会为人诱惑而偏转方向，它这样执拗坚硬，却无法分担去你半点重负，所以我也时常劝说自己，学会接受。我明白你总认为我值得更好的，希望我时时刻刻有人呵护陪伴，可你认为的好只是你认为，对我而言不管那些更好的有多好，只有你才会是比最好更好的那一个。我会等，等你愿意与我分担，也许等不到。没办法陪你走这段路我很难过，但请你一定相信我，秦霜阿姨会醒来，一切苦难都会过去，我们终将重逢。”
临走前，南秋握了握秦霜的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手指好像抽动了两下。南秋说：“阿姨，我还会来看你的。”
日子转眼到了十二月中旬，节日的氛围逐渐浓厚，校园里的商家提前一个星期就放起了圣诞歌曲，各大社团也忙活着宣传活动，一条大道走到底，手上能塞五六张传单，什么假面舞会啊，圣诞神秘惊悚夜啊，反正到最后都会变成大型男女勾搭会现场。
至于南秋，最近她新接了一个活儿，在商场扮成圣诞老人给小孩发礼品和气球。中途魏然飞还从课上溜出来，抓着她拍了一张合照。
休息期间，一个小男孩过来扯她裤腿，“圣诞老爷爷，圣诞老爷爷。”
南秋蹲下来，粗着嗓子问他：“怎么了，小朋友？”
小男孩把手伸到南秋面前，摊开的手掌里放着一瓶502胶水，另一只手抓着一个断了腿的芭比娃娃，“爷爷，我把妈妈给我买的娃娃弄坏了，你能帮我粘好吗，不然妈妈回来会骂我的。”
南秋接过胶水，摸摸他一头可爱的天然卷，说：“好，爷爷给你修。”
瓶口堵得很紧，南秋用配套的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捅开，针□□，她捏在瓶身上的手指还没放松，胶水刹那间成一道射线滋进南秋离得很近的眼睛里。
灼热感瞬间冲上来，仿佛有无数个小人拿着针在扎眼球，又疼又辣，眼皮被粘到了一起，怎么睁也睁不开，小男孩见状也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大哭。南秋休息的地方是个很偏的角落，不怎么会有人往这边走，小男孩光顾着哭，南秋想让他到外面帮忙叫人也叫不动。
她只能强忍疼痛，到口袋里摸手机，手伸了一半才记起她把手机和包放在了员工专用的储物柜里，压根没带在身上。慌乱无措间，贴在嘴边的胡须忽然被一阵气流掀动，随即身体一轻，她被人抱着跑了起来。
一瞬间，南秋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沸腾，眼睛的疼痛甚至也可以被忽略。
这个人的怀抱，她再熟悉不过了。
“是你吗，”南秋语气颤抖地抬起手，去摸索那人的脸，“是你吗，凌卿？”
那人没有回答。
南秋想起来了，虽然不是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大二那年，她也像这样把502胶水弄到了眼睛里，疼得厉害，连路都走不动，豆豆搀着她六神无主地在校门口拦车，幸亏碰到一个好心人，帮忙把她送到了医院。
处理完后，好心人已经走了，豆豆眉飞色舞地给南秋形容了几百遍那个人如何好看，害她小鹿乱撞了一路，可惜南秋眼睛瞎着，没能看见。
曾经无数个日夜，她把他抛诸脑后的平淡无奇的每一天，他大概一直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存在，她已经知道的，她还不知道的，他从未离开。
和那时一样，这一次，当眼前的世界恢复清明，南秋仍旧没能看见他。
守在她身边的是魏然飞。
南秋问：“他走了吗？”
魏然飞沉默地点点头。
平安夜的前一天夜里，魏然飞把南秋叫了出来。
凉风吹拂的晚上，几颗疏星遥远又冷寂，躁动与热闹还在酝酿，潜伏于狂欢前夕的安静里伺机而动。
他背对学校正门，站在高高的升旗台上。
南秋站在台下，仰起头看他。
“就算我不喜欢你，你也别想不开啊。” 南秋笑着在下面调侃他。
魏然飞也朝她一笑，没说话。
风与旗帜在空中展开了长久的拉锯战，一声尖锐的长鸣由低而高冲破天际，巨大的烟花骤然绽放，又如坠落的繁星倾泻而下，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天站在花树下的清朗少年。
他向她伸出手，大声道：“做我女朋友吧，南秋！”
南秋把手拢在嘴边，喊了回去，“不做！”
“我喜欢你，南秋！”他的音调又高了几分，被风卷起，在远处飘散。
“谢谢你喜欢我，魏然飞，”南秋声音低下去，又高起来，她和他一样毫无形象地大吼大叫：“谢谢你！”
“我放弃了，我放弃你了，南秋，”魏然飞把手放了下来，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放弃了。”
他真的从升旗台上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在南秋跟前，他张开双臂，咧嘴一笑，露出雪亮的牙齿，“可以抱我一下吗，南秋。”
“好。”南秋伸手抱住他。
魏然飞手臂倏然收紧，用力把她按进怀里，好像要用所有力气，所有感官，所有身体能碰触到的地方，记住这个拥抱。
他在她脖子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然后松开她。
“去吧，秋秋，去找他，去把他找回来。”魏然飞向后退了几步，洒脱地朝她挥了挥手。
是啊，她要去找他。
寻遍盈千累万的梦境，穿越人潮，跨过山河，踏破铁鞋，无论结果是好是坏，结局是喜是悲。
她要去找他。
一切苦难都会过去，我们终将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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