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五十二章
海市的气温比连市高许多，夕阳收了网，把白昼带走，晚风仍有热气，扑在人脸上，会生出几分醉酒后的朦胧之意。沉寂了一整个下午的后街在夜晚显现出它生机勃勃的魅力，撑起棚子就是店面，火舌舔舐乌黑油亮的锅底，锅铲翻飞间烟雾袅袅升腾，和烧烤架上窜来的同类纠缠得难舍难分，最后与四溢的肉香菜香一同在半空中飘散。
魏然飞忧心忡忡地跟在南秋身边，暗觑她的脸色，她一路始终沉默不语，看上去虽然并不难过，魂绝对是丢了的。
那个凌卿吝啬得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肯讲，一眼多余的打量也不肯施舍，掷出一把捅人心肺的利刃，非要把彼此都扎得痛不欲生。魏然飞和他短短对视的一瞬，只见自嘲与嫉妒在他眼底博弈，末了，放弃与强作的释然渔翁得利，成了最大的赢家。
南秋没有阻止他的离去。
魏然飞意识到，原来他们是相互喜欢的，只是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某种缘故，一个拼了命地想打破，一个却死了心。
他试图挑起一个话题，把南秋缥缈的神思召唤回来，“秋秋，你饿了吗，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南秋停下步子，表情迷蒙地在路中间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适应周遭的环境。适应了半晌，她才平静地问：“你想吃什么？”
魏然飞如获大赦，胡乱指了近旁的摊位，简陋的塑料吊牌上写着广东肠粉。
他们点了两份蒸米线，等待的过程，魏然飞又跑到对面小超市买了两瓶矿泉水和一板酸奶，她最喜欢的味道。回来的时候，南秋又坐在位置上发呆，魏然飞把酸奶递给她，她乖乖地接过去，放在桌上，说了“谢谢”，又不吱声了。
老板娘把米线端上桌，腾腾热气模糊了视线，听觉就变得格外敏感。有什么噼里啪啦地掉在塑料薄膜上，等白雾散开，魏然飞发现那是南秋的眼泪。她哭得几乎悄无声息，如果没有被那板薄膜密封了的酸奶出卖。
她的脸是阴暗欲冷的天，梅雨绵绵不绝，她用手背一直去抹，如何抹也抹不完。
魏然飞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在包里翻找到餐巾纸，要帮她擦。
南秋一劲儿摇头。
魏然飞的手悬在两人中间，他把纸捏成一团，收回去，“没事的，秋秋，以后你想来多少次我都陪你来，他要是不肯见你，我就把他绑了，送到你面前。”他把整包纸巾轻轻放在南秋伸手可及的地方。
南秋拿起筷子，手在抖，又放下。
“秋秋……”
“我一直觉得我已经足够喜欢他了，”南秋展开手掌，垂眼细数上面的纹路，“我每天都在想他，上课想，吃饭想，睡觉也想，绞尽脑汁攒钱来海市见他，可又能怎样呢。”
“我都快忘了，大学那四年，我根本没记起过他，就算提及，也只是用玩笑的语气一笔带过那段不长不短，结局悲惨的暗恋。”
“现在记起来了，回来了，找到他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南秋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泣，手指盖在眼睛上，眼泪不住地流，“我什么也为他做不了，原来我才是最没用，最自私，最自以为是的那个人……”
他们改签了回程的票，和冯初阳打了招呼，这天晚上十二点的车，第二天中午到连市。南秋闷闷不乐，本来就没好透的感冒卷土重来，闷在枕头里断断续续咳了一夜。
下了火车，魏然飞要拉她去医院，她不肯，两人在大马路上僵持了近二十分钟，魏然飞见她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拦了辆出租车强行把人塞进去，交代给司机的地点却出人意料，竟是南秋租房子的那个小区。
被他拉进小区，没走几步，大老远就看见一黑一白两只猫在打架，白色那只明显占据了上风，它像在教训自家不听话的儿子，佛山无影爪一拍一个准，最后一脚把对方蹬下了花坛，慵懒傲慢地舔了舔爪子。
魏然飞朝白猫吹了声口哨，白猫扭过头，回应他一声“喵”。
“大王威武啊。”两人走近，魏然飞想伸手薅一把白猫的毛，被它轻巧地躲开。
它踱到南秋跟前，鼻翼微扇，嗅了嗅她的裙角，随后仰起头，一蓝一黄的眸子认真专注地盯住她，“喵。”
细腻柔软的毛发，温热的皮肤，心跳，五指埋进雪里，南秋说：“好久不见，美男。”
白猫在她手底下来回蹭了两遍，又往她手心舔了一口，然后跳下花坛，迈着优雅的猫步向某个方向走去，中途，它回头望了一眼，南秋也在远远望它。
魏然飞奇怪地问：“秋秋，你为什么叫它美男，我小时候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大王，后来小区的人都跟着叫它大王。而且大王居然会让你摸它，它从来不让人摸的！”
南秋脸上终于有了其他的表情，白猫走远了，她有些惊讶地说：“大王原来是你取的名字……嗯，我是说，你家在这里？”
魏然飞继续带她往里面走，“我十三岁以前一直住在这里，之后就搬走了。”
南秋房子租了几个月，活动范围基本限定在便利店到小区门口，小区门口到家，她今天才知道这儿有一个室内篮球场，虽然看起来破破烂烂，下雨天绝对会漏水的那种。
魏然飞告诉南秋这个篮球场是旧仓库改造的，原先这儿有一个橡胶厂，小区起初是专门建来分给厂里员工的，后来厂子倒闭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荒废了一堆也没人管，几个酷爱篮球的小青年凑了点钱，废弃仓库就成了简陋版的篮球场。
角落有个篮球，并没落灰，应该有人经常来打，球干脆扔这儿不管。
空荡荡的库房响起篮球砸在地面的砰砰声，一道弧线在空中划过，魏然飞抬手，投了个漂亮的三分。
“要来试试么？”篮球弹到南秋脚下，她捡了抱在手里。
魏然飞让她随便投，他来防守，进一次他请一顿饭。南秋穿着裙子，动作幅度不好太大，魏然飞全程放水，她愣是一个球也没进。玩了半小时，两人大汗淋漓地坐在被南秋极度怀疑是从公园投来的长椅上休息，南秋说：“我一个都没进，晚上请你吃饭吧，谢谢你陪我去海市。”
“不过我身上没剩多少钱，请你吃外面便利店的便当行吗。”她又添上一句。
魏然飞坐没坐相，活像个肚皮朝天的王八瘫着，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你开心点了吗？”
南秋认真思考了一下，回答：“还是不怎么开心。”
魏然飞跳跃到她上一个问题，“你请我吃烧饼我都愿意，只要你开口，只要我能，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那你能别喜欢我了么？”南秋说。
魏然飞也认真思考了半晌，说：“就目前来看，这个我暂时没有能力办到。”
南秋望着仓库顶棚的破洞，“哦。”
魏然飞问：“你在想什么？”
南秋：“我在想以后怎么办。”
他们静静地坐了许久，等到背上的汗干了，魏然飞张口道：“我五岁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从我记事起，他们就天天吵架，我妈嫌我爸没用，赚的钱少，后来她跟一个有钱人走了，她不要我，我就跟着我爸。”
“我妈走的那天，我在外面玩，被野狗咬了，回到家里，她收拾好了行李要走，看见我脏兮兮的样子，神情和那些大人看野狗差不多，他们大概刚吵完架，她很生气，对我说，你以后准和你爸一样没用。”
“我爸就是原来橡胶厂的工人，橡胶厂倒闭后他没活干，东借西凑，和别人合伙买了一辆货车，一个星期难得回家一次，就陪我来这打球，他球其实打的很烂，但他只会带我打球，走的时候再往我口袋里塞一个星期的生活费，托楼下的胡奶奶有空照看我。”
南秋再一次震惊了，她插嘴问道：“你家是几零几？”
“402。”魏然飞说。
就是她租的那间。
魏然飞：“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南秋摇摇头，“后来呢？”
魏然飞苦笑一下，继续道：“后来，后来，也就是我十三岁那年，他疲劳驾驶，撞死了人，卖了房，卖了车，还是赔不清，我的学费也交不起，他就去卖血，卖完血回家的路上，也被撞了，司机酒驾，赔了一大笔钱，还了之前的赔偿款还绰绰有余。”
南秋把头侧到左边看他，他也侧过来，面色平静无波，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她看到他挽起袖子的手臂上有一个疤。
“心疼我不？”魏然飞还有心情朝她露出自己标志性的笑容，大白牙整齐划一地跑出来晒太阳。
南秋摸了摸那个疤，魏然飞得寸进尺地把她的手拉过来，放到他的左胸口。
“再后来呢？”南秋问。
“我妈来接我，她又生了个儿子，没让我住他们家，在外面租了个房子给我住，我开始在学校打架，考试不及格，哈哈，可能那时候还是想引起她的注意吧，老师把她叫到学校，她见到我也不骂我，但我知道她眼神里是什么意思，‘看吧，我就说你准和你爸一样没用’。再再后来，我再也没打过架，考上重点高中，考上大学，用我爸留给我的钱和别人搭伙做了点小生意，我妈打给我的钱我可以一个子儿都不花，等以后挣够了，还要把以前花的全还她。”
他狡黠地眨了眨眼，捏捏南秋的手指，“我说我妈停了我生活费是骗你的，我最近炒股，钱全被套了，哈哈哈。”
南秋跟着他笑，他开心地说：“秋秋，你现在开心吗？”
“挺开心的。”南秋说。
魏然飞又嘿嘿笑了两声。
他说：“我一不开心就会来打球，我也一点不觉得我爸没用，他可能确实不会赚钱，但他已经尽最大的努力给我他所能给我最好的生活了，他不会说漂亮话，夸来夸去就那么一句‘儿子，你比爸爸强，你是爸爸的骄傲’。我觉得我已经做到了。”
“所以南秋，”他忽然正色道，“你不要觉得你什么也做不到，人在每个阶段都有能做的事和不能做的事，你是，我是，那个谁也是，反正，反正你不要灰心就是了。”
“哪个谁？”南秋半开玩笑地问他。
魏然飞：“哼。”
他给她留了个生气的后脑勺。
他和他爸一样，都不会说漂亮话。
长篇大论拉扯了这么多，说得口干舌燥，只是想告诉她，就算她对现实感到无能为力，她也不是没用的。
他们都这样辛苦，又都这样坚强。
南秋从扔在地上的背包里抽出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冰冰凉贴到魏然飞脸上，他打了个激灵，没动。
“谢谢你，魏然飞，谢谢。”她说。
他把水接过去，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水珠淌到滚动的喉结上，折射着从棚顶漏下的阳光，像极了少年无悔无惧，熠熠生辉的可爱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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