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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得生前身后名


  这年的雪着实不小,所谓瑞雪兆丰年,泰启一朝初年的收成该是有保证了。楼归远候在仪元殿的西暖阁悠闲地等着新皇的召见,手中一杯清茶,旁边几碟小食,也不知是不是每次来上的都是同一份。想起清晨这个时候宜芳堂后面小花园里的梅花该是开了好几树,以雪魄的雅兴定要摘下浸染了初雪清冽的早梅烹上小小一壶玉露,往常他若有空多少会陪陪她,只是这几年做了正一品太傅又总领百官之首的吏部尚书,陪长公主,哦,不,如今是大长公主的时间越发少得屈指可数。好在俩儿子长大了,文武勉强不过陪母亲喝点茶还是不至扫兴。

  犹记得当年雪魄自珠帘后意志凛冽羽箭直射而来那瞬间的风姿,宝相庄严,凤威傲然,令天下人不敢小觑,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勇气直接冲上前去接下了那箭。天下女子他见过的不少,十八九岁的女子若待字闺中无非是自怨自艾的娇怯或是自命清高的冷傲,他自信自己能让这位太后皇上最宠爱的小帝姬心甘情愿地下嫁于自己,不是因为他自身的本事而是他决定背负起来的重担让他必须势在必得!

  “不过是一支蜡箭罢了,竟把他们吓成这样。”帘后的倩影勉强能看出实在把玩着箭矢,话语中带着女子的轻蔑和不屑。

  楼归远打心里不喜欢这个小帝姬的漫不经心,须知哪怕一支蜡箭,若是毫无防备间真打实了那也是起码断根儿肋骨。而她说得轻巧,果真是天家娇生贵养出来的不知天高地厚,想想自己家中几个本家姊妹,哪个敢做此举动?只是为了今后的打算,他不得不依附这位帝姬的势力,虽说依靠裙带关系算不得什么君子行为,但是若像宋襄公(1)那般沽名钓誉,他宁可做一个真小人,只要能达到目的。所以即便心里如何不喜欢这位帝姬,他仍是违背自己心中的想法,将一个“帝姬若觉不躲不避乃是寻常,大可自己试一试”给咽了回去,只是淡然道:“诸位同僚并不是畏惧利箭,而是被帝姬威势所慑。”只要能达到目的,哪怕这位帝姬难伺候,忍一忍也就罢了,毕竟一个新的大周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所以就这么娶了雪魄帝姬,几乎圣旨一下的瞬间,他楼归远的名字就成了依靠裙带关系上位小白脸的代称。从小小正五品通政司参议一跃两级到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连从前比较要好的同僚说起时脸上都是暧昧地一笑,“是啊,伺候好长公主,皇上和太后能不喜欢吗?”“到底是皇——亲——国——戚——一步登天啊。”“嘿,那可是个轻松活,枕头边上吹吹风要什么不容易?”

  楼家在永州即便非是钟鸣鼎食大族,亦是世代书香门第,他父亲楼文辞听说这件事,虽不敢对雪魄帝姬有所微词,几封家书来往却隐隐表示对他的失望。“不求闻达于诸侯,但盼光明磊落,今汝得尚雪魄长公主,一概功绩皆与楼氏无关。”楼家的名声是由每一个楼氏族人坦坦荡荡地赢来的,楼归远却依靠长公主,无论今后有多大的成就,楼家都不会承认。

  看过这封书信,他不由想起当年恩师洛临君的教诲,心中颤抖着不知该不该继续走下去。

  只是还来不及犹豫和茫然,新任大理寺少卿后接踵而来的公务以及和内务府督建公主府的任务就忙得他无暇想别的。而心里到底觉得即是娶妻,怎么着也不能对不起对方,他特地让内务府依照宫里雪魄所居住的芳菲殿的样子制造了正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后院平静,夫妻恩爱,才能让一个男人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仕途上。至于其中恩爱,不过是恩大于爱罢了。

  “朕的皇妹倒是常在朕面前赞赏你处事干练,滴水不漏,不知在卿心中,雪魄皇妹又如何呢?”偶尔君臣共宴,那个青年帝王忽然笑问,鲜有的眼中亦有笑意,仿佛是寻常人家的大舅子和妹夫闲话家常。

  楼归远一怔,随即道:“长公主容止静雅,娴淑端慧……”

  皇帝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朕不该问的。”骨节分明的手执琉璃樽,一饮而尽,向来幽深的眸子里亦有了些迷离,“朕愿许天下永宁,谁来许朕家和美满呢?”

  莺歌燕舞,纸醉金迷,形形色色的觥筹交错在皇宫中制造出一片繁华如锦的辉煌,皇帝低喃的这段话也就被层层渲染开的丝竹钟鸣声所掩盖了。盘龙昂首的明黄将大周天子的身形与神色都体制化,辨不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楼归远亦几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外面呜呜风雪声似巨大的帆布扑打宫瓦发出闷闷的重响,与当年夏日的浮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楼归远摸着早已冷掉的茶杯,细腻的瓷面对比着自己略深一些的手指肤色,早年习武的痕迹几乎看不见了。也是,每日忙着公务,四十岁以前没时间练,四十岁以后则是练不起来了。而一出门则前呼后拥,自从重庆府祭拜过恩师以后就再未踏出过京城一步,若雪魄再自帘后射出一箭,恐怕自己也只有慌手慌脚躲的份儿了。

  “臣老了,连先帝的话都记不大清了。”他将冷茶放回桌上,鬓角半白,松弛的眼角稀释了年青时代的锐气,只是耐心地坐着恭候新主接见。

  他最为意气风发之时,是任为吏部尚书那日。他才二十七岁,堪称大周历朝历代最为年轻的六部之长,率领百官,将文武艺皆卖与帝王家。

  皇帝纾润手执玉管,沉稳中亦有着属于凡人的自骄,“楼爱卿,与朕共创一个崭新的大周吧。”

  这是一种邀请,让他的名字以一种骄傲的姿态永远留在青史之上。

  他楼归远一声中要感谢三个人,洛临君,让他明白自己的志向该是哪里,雪魄,给予了他踏入朝政的捷径,还有,便是皇帝纾润,他真正拥有了大显身手的舞台。

  收复回纥,建立商部,扳倒董家,扩张海域,插手西方内政,每一项旨意几乎都有他的参与和决策。依靠着雪魄长公主驸马的地位,他的话语更具有影响力,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一点点改造这个朝廷,这个疆域万里的强大帝国,这个拥有号令四方实力的世界中央。

  这些都是他的成就,遥遥回想仿佛还能记得正章二十一年的深夜里他被传入仪元殿西暖阁,皇帝还在批阅奏章,御座后面的六扇“八骏”屏风衬着他沉稳的气息若古松磐石。他翻看了几本,让孙福盛递了过去,上面是新修好的雁鸣关的奏情。楼归远一力主张的火器营这次立了大功,只是这功名全记在了洛秋山等人的名下,留给楼归远的是一书越权跨职的弹劾。

  “都察院的人都觉得楼爱卿很闲。”皇帝喝了口参茶,头也没抬地冒出这么一句。

  楼归远眯着眼睛看了眼下面的署名,又是史正国,每每上朝这个老人都恨不得站得离他远远的最好以眼睛看不到的距离为止。然而这种折子多了去了,即便看着雪魄长公主的份上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为显示自己不同流合污的要上折子非把自己拉下来不可,又或者只是因为这吏部尚书的位置着实是独一份。不过令人费解的是为何独今天皇帝连夜召他入宫,仅仅是为了这个?或者连皇帝也觉得这样的压力太大,应该顺应大多数的意见?若是如此……若是如此,他又能如何呢?若如此,他之前的努力又算得了什么呢?心底里难以察觉的更加害怕的却是他所认可的这个皇帝也不过如此。他状似轻松道:“皇上是打算让臣清闲清闲了?”

  仪元殿的西暖阁有一瞬间的静谧,静到可以听到二人的呼吸声,皇帝“啪”地一声将手中的折子撂在龙案上,眼中浮现出少有的戏谑,“在其位,谋其政,你是雪魄的驸马,这担子只会越来越重。不过是朕贪心了,既想楼爱卿安邦定国又能拿楼爱卿的功劳来作他人的人情。”

  楼归远暗地里长出一口气,这时候才发觉额头微凉,竟是出了点汗,自己果然看不开呵,对自己真正想要的看不开。

  “臣所要的比这个更多。”

  这个皇帝从来没有真正地信任过什么人,楼归远心里很清楚,君臣之谊是建立在他的功业对上了皇帝的需求。所以后来哪怕明知道董洪章所为,他都不曾正面站在董氏一族的对立面,皇帝还需要董家,他楼归远就不能不给皇帝这个面子,或者说就不能逆了帝王的这个龙鳞。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的这条路越走越偏,当初想要朝廷焕然一新,可如今看来他所做的无非是在维持一个平衡,努力压制董氏一族在朝廷的影响力,他要的改革始终没有到来。终于在董洪章窃取他的同窗蔡钊的论策时一怒之下将官员调任全推给自己的下属,然后致力于外交上面的调改,关注起大周之外的国家动向,求个眼不见为净!

  他无法去恨这个皇帝,也恨不了这个世道。毕竟正章帝已经是难得的明君,毕竟世道一直如此,无能的是他楼归远!曾经轻狂地说自己要改变这个大周,可是卖身与帝王家,落下一个裙带关系的隐形污名,最终董洪章连科考这样一个唯一改变天下寒门子弟命运的大门都能给扭曲了,他楼归远这么多年到底在做些什么!连一个董洪章他都奈何不了,这个大周他要怎么改变?

  于是便有了鸿胪寺的整改与插手西希拜罗内政的政策,至少外无强寇……

  “那么内患呢?”雪魄轻斟了一小盏玉露,“攘外必先安内,否则这个国家便如一颗从内部腐烂的果子,任凭外面如何好看,早晚都要全部烂掉的。”

  楼归远看着手中的东坡乐府,不做声。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没看完几句,便被雪魄抽掉了,“松房,你还记得当初你为了什么取孤的吗?不要让孤看不起你。”

  他饮完手中的玉露,起身道:“今日我要早些睡。”

  雪魄唇角抿起一丝笑意,“好,孤让伯安仲宁哥儿俩安静些。”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很轻的一声,“谢谢你。”

  正章二十六年二月初七,是董家覆灭的那一天。

  皇帝依旧是在仪元殿东暖阁召见的他。

  “为什么给董世宗送行?”皇帝手下是弹劾楼归远与董氏一族有私的折子。

  “董氏一族伏诛正和大周律法,然而臣对不住董世宗,更对不起大周朝廷,致使皇上失去一位未来的栋梁之才。”

  皇帝冷哼一声,“卿这说法百年以后必为一段佳话,只是现今,朕劝你划清界限的好!”

  他深深一揖,“臣遵旨。”

  皇帝也是个决绝的人,哪怕错了,也不能容许有人质疑。

  君心难测。

  皇帝有时会纵容他近乎异想天开的谏言,有时也会出其不意地警告他,毫不留情。就如同对待董氏一族,他放纵了那么多年,突然收网,没有一个逃出来的。

  其实如今他都一把年纪了,鬓角花白,才终于想明白。

  “臣楼归远恭请皇上圣安。”他起身欲拜,却被新帝扶起。

  新帝行事比之正章帝多了几分刚强,偏偏言语上总是带着几分温厚,是另一种猜不透。

  “太傅请起,朕受太傅教诲,怎敢受此礼?”

  他脸色微变,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新君,一字一字道:“君君臣臣,先帝以礼治国,皇上也当事必躬亲维护朝纲。”

  泰启帝微微一笑,这次的语气更加不容人质疑,“那么,楼爱卿平身。”

  如此,楼归远方才坐下,君臣之间不过商量了后面对西希拜罗的外交政策,还有几位先帝留下的臣子以及各个亲王的部署,最后仪元殿东暖阁又是一阵沉默,一如当年。

  “说了这么多人,不说说自己吗?”

  “臣但凭皇上驱遣。”

  “朕要听你自己说,毕竟……你是先帝的左膀右臂,不是吗?”

  他忽然笑了,那样的自信,“先帝遗留下来的臣子中,钟太师博闻强记,学识最为渊博,惜乎廉颇老矣,其子钟康有家父遗风不过阅历不多若和诚王殿下相互辅助于皇上处理政务上有益无穷。直王殿下思路宽广,蔡钊经验丰富,二者相辅相成,治国方策上可放心任用。甄致礼李合学耿直忠君,皇上若有信不过的时候可以借二人为耳目看清楚。姜栋春是个人才,皇上若是顾忌外戚可调他至鸿胪寺或摄政公主处。假若一定需要听取谁人的谏言,臣举荐清河王,只是皇上早晚要自己拿主意。”

  最后他微抬了下下颔,“皇上抬举臣是先帝的左膀右臂,正如赞名剑锐利,可是兵刃无眼,易主更是不容易。臣已经将能替代这把名剑的方法说出来了,先帝应该有留下什么遗旨。”

  泰启帝一怔,面无表情道:“舒无虑!”

  他看了一眼嵌宝漆盘上的金樽,哈哈大笑,全无臣子的谨慎恭敬,然而那样的骄傲,“臣,谢皇上赏赐!”

  毫不犹豫地饮下,亦不行礼,转身离去。

  宫外他制止住了奴仆牵引过来的马车,自己取过缰绳,不顾风雪渐大,一路骑回公主府。

  果真是瑞雪兆丰年,今年的收成定是极好的,他眯眼看着灰蒙蒙的天,没有尽头。

  “松房。”柔柔的女声自有她的坚强。

  他笑,“大长公主。”

  雪魄怀中一束白梅冷香幽然,眉心朱色为钿更添一分清艳,“今日回来的晚了许多。”

  “是,皇上留我谈了一会儿。”

  “嗯。”

  白雪茫茫,相顾无言。

  雪魄忽然觉得自己看不清他,轻声道:“回屋里好吗?孤冷了。”

  楼归远点头,刚迈开一步,眉峰一皱,顿时有刺目的鲜红滚滚自唇角流下。雪魄自他眼中能看到自己的惊恐,抛下了刚折下的梅枝抱紧他倒下的身躯,“怎么了?我去叫大夫。”

  染血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楼归远摇了摇头,轻笑道:“没事,你别怕。”

  雪魄拥紧了他,却感受不到半点温度,他的脸颊是冷的,和漫天的飞雪一般那么凉,凉得她的骨节都疼了。

  “我真的害怕了,松房,真的。”

  感觉到他的手颤抖着覆上自己的头发,“那就……闭上眼睛吧。咳咳……”他顿了一会儿,笑道:“说来,我将大长公主囚禁在这公主府中这许多年,终究不负大长公主的牺牲。”

  雪魄的侧脸有一抹残存的暗红,混着泪痕,终究凝噎,“我很冷。”

  他的头重重地压在自己的肩膀上,没有回答,再无声息。

  她仰面看着无尽的雪纷纷而下,“我真的冷,真的害怕,真的不想你离开我,真的……真的没有后悔过下嫁于你。”

  泰启初年十月,宫中旨意,“雪魄大长公主,性安虚白,神融皎昧,便令出宫, 为太祖追福,宜于京城右甘露峰安栖观安置,仍以来年正月令大长公主出家修行。”

  伯安与仲宁并没有他们父亲惊采绝艳,然而到底有着雪魄长公主之子的依仗,他们却足以一生平安。

  安栖观在甘露峰山后,静谧到感受不到时光的流动。

  她想起少女时代,那纯白的情爱,持逸所带来的怨与爱。然而再次走上青石台阶铺就的山路,红叶落在太虚髻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将落叶拈在指尖,轻笑,“松房,世人的评价是他们的话,我只想在安栖观中一个人想想你。”

  (1)周襄王十四年(公元前638年)夏,怒气未消的宋襄公不顾公子目夷与大司马公孙固的反对,出兵伐郑,郑文公向楚国求救,楚成王接报后,没直接去救郑国,却统领大队人马直接杀向宋国。宋襄公这下慌了手脚,顾不上攻打郑国,带领宋军星夜往国内赶。待宋军在泓水边扎好营盘,楚国的兵马也来到了对岸。公孙固对宋襄公说:“楚军到此只是为救郑国。咱们已经从郑国撤军。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咱们兵力小,不能硬拼,不如与楚国讲和算了。”宋襄公却说:“楚国虽然人强马壮。可缺乏仁义。我们虽然兵力单薄。却是仁义之师。不义之兵怎能胜过仁义之师呢?”宋襄公又特意做了一面大旗,并绣有 “仁义”二字。要用 “仁义”来战胜楚国的刀枪。 到了第二天天亮,楚军开始过河。公孙固向宋襄公说:“楚军白日渡河。等他们过到一半,我们杀过去,定能取胜。”宋襄公却指着战车上的“仁义”之旗说:“人家连河都没渡完就打人家,那算什么仁义之师?”等到楚军全部渡完河,在河岸上布阵时。公孙固又劝宋襄公说:“趁楚军还乱哄哄地布阵,我们发动冲锋,尚可取胜。”宋襄公听到此话不由骂道:“你怎么净出歪主意!人家还没布好阵,你便去打他,那还称得上是仁义之师吗?” 宋襄公的话才说完,楚军已经布好阵,列队冲了过来。宋军大乱。宋襄公冲在最前面,却陷进了敌阵,被箭射中大腿。由于宋襄公是个讲仁义的人,对待下属十分好,所以他的属下都拼死保护他。那杆“仁义”大旗,早已不知丢在何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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