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月 上
(一)
和亲一路途径大定府、仪坤州、上京,穿过茫茫草原又走了两三日。终于在日渐西沉之时,凤车云锦珍珠帘掀开一角,隔着绣四美红木座屏我虽看不见来者,可是依照前几日的例子令蓄黛问道:“外头有何消息?”
坐在座屏外头陪嫁的粗使宫女轻声道:“甄大人禀报,赫赫迎亲的使者已到。”
我放下手中的贞观政要,坐直了身子,尽管知道别说是隔了数千和亲送嫁侍卫的赫赫使者,便是连座屏外头的宫女都看不见我改变了的姿势。然而自幼我晓得,心态决定结果,现在的我警觉起来,后面应对赫赫人也会如此。蓄黛服侍我多年,亦是默契地将车内的糕点诗集收了起来,点上宁神静心的檀香,徐徐升起飘渺的氤白。
“知道了,一切皆听从甄大人指挥便是。”蓄黛代我答道。
那宫女应了声是,外头帘子又放下了,前头的喧闹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四周又陷入了一片寂静。贞观政要被放到了一边,暂时我没有心情看下去,只看着织锦广袖下被染得朱红的指尖,上面以金粉描成了醉牡丹的样子。蓄黛以为我紧张,柔声道:“帝姬放心,甄大人是太后娘娘兄长,不会出什么叉子的。”
我摇了摇头,“不,孤只是在想,太祖一朝亦有和亲的妙仪公主,然此公主原先不过是由宗姬册封的,且大周战乱方结束,赫赫实力远胜我朝,那时赫赫人也是在雁鸣关前迎亲。如今大周赫赫兵力不分伯仲,且又有我三姨为赫赫大妃,为什么反而是我们多行数百里才与赫赫使者接洽?”
蓄黛迟疑道:“或许是行程有误?”
我不信。到底是两国联姻,赫赫岂能视为儿戏?
及至草原深处,赫赫人架起了牙帐,以毡为盖,红蓝交错,色彩浓艳,王帐周围阈与柱更是皆以金裹,耀眼非凡。帐子里猩猩毡直没脚踝,绒毛之细肉眼难辨,中间香案,小几,卧榻,屏风,香炉具备,上面以金粉涂成赫赫族里独有的宗教花纹,在烛火曳动之下闪烁不定。我扶着蓄黛的手信步踱入帐中,一眼瞥见旁边侍立的几个赫赫女人,圆脸盘,朱色袍。而身后原本跟随来的大周侍从被拦了下来,蓄黛挑眉,冷道:“这是我们帝姬带来的人,放进来。”
为首的一个赫赫女人上前双手交叉抚肩行礼,用赫赫语道:“奴才阿莫哥是大汗亲自拨来服侍公主的,公主既嫁来赫赫,便是草原上的女儿了,一切还请入乡随俗。”
我见她穿着鲜亮,长马靴上点缀红翡,年岁四十左右,料想非寻常仆役。好在下嫁之前学过些赫赫语与草原上的风俗礼仪,外人看不清珍珠面帷我的神情,而我自己心知肚明,这是在给我下马威,先将我和大周隔离开来,如此他们才能为所欲为。
“这些人是孤用惯了的,平时做些杂活。嬷嬷既是大汗得用的人,孤怎好多劳烦?何况我大周与赫赫兄弟之邦,本不必分你我,便是让他们贴身服侍想来也无妨,嬷嬷你说是吗?”我抬了抬下颔,不等她回答,遂对蓄黛道:“去,拿那四喜白玉如意赏给嬷嬷吧。”
蓄黛应了声是,便去了。
话说到这份上了,阿莫哥脸上不悦,却只得让后面的赫赫侍卫放行。
因着大婚观礼的缘故,舅舅甄珩会在赫赫驻留半个月,期间宴席不断而这里有没有大周男女之防,我不愿赫赫人小瞧了自己是扭捏胆小之辈,遂也盛装出席。
赫赫可汗面南而坐,紧挨着他右首便是我的三姨,当今赫赫大妃甄玉姚。左首略低一些是我名义上未来的夫君,七王子穆罕多,依次往下是二王子巴特格,据说战功赫赫,只可惜其母只是个女奴出身的庶妃,四王子德扎,五王子阿扎勒古丹,六王子巴特格亲弟弟巴特萨德,八王子费冬英以及才刚满八岁的十一王子穆罕多胞弟穆青沙。
舅舅乃我长辈,又是大周太后胞兄,自然坐在右首第一位,既不乱辈分又替我正面挡下许多敌意,比如赫赫王室最大的两个亲族颜扎氏与关氏。他们两族世代与赫赫王室联姻,比如七王子穆罕多的生母已故西帐阏氏关氏朵兰哥以及如今最得宠的东帐阏氏颜扎氏鱼宁,至于五王子阿扎勒古丹帐子中的三四个关氏女子和即将嫁与八王子费冬英的颜扎氏姐妹那更是难以计数。不同于大周一夫一妻,赫赫乃一夫多妻,只要你养得起,甚至父辈只要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妻妾也可以继承,比如五王子阿扎勒古丹帐中其中一个关氏就是早逝的大王子的侧妃。而一族的女人越多地嫁给王族就拥有越高的地位和好处,我嫁给穆罕多,从某种意义上是阻了关氏和颜扎氏的好处。
我仅仅是极小的时候,约莫六七岁时见过她一面,印象不深,如今看来她与母后和小姨样子并不很像。身子纤弱,眉眼秀气却不如小姨星眸灵动,蕴含着一股明媚的生气,草原大漠上的风霜在她柔婉的脸颊上留下了坚韧的痕迹,可是远不如母后经历大风大浪后的深远高华,怎么说呢,或许是比下有余,比上远远不足。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却让可汗比起对颜扎氏单纯的宠爱更多一份敬重。
她含笑问了我几句母后的安好,我含了一点矜持,略侧首向上座笑道:“母后身子康健,只是自大妃出嫁,格外思念,特嘱咐外甥女带来一些大周的礼物做个念想。”说罢,轻击双掌,蓄黛奉上嵌宝漆盘,上面盛着一件芙蓉妆对襟旋袄,以戗针在领口袖端绣出连绵凤羽。
三姨一怔,双手抚上那袄,泪盈眼眶,哽咽道:“这是姊……这是太后……”
我觑了一眼可汗,以素帕按了按眼角,似触物生情,“是,此乃母后亲手缝制,便是感念三姨远嫁赫赫北漠多年,只盼这袄能如母后一般陪伴三姨,姊妹情谊永在。”
三姨抚摸着袄的手指微微收拢,她腕上上的松绿石手串映射出忽明忽灭的幽光,令周围显出奇异的青色。可汗一揽她纤瘦的肩膀,略眯了眼看着这袄,笑道:“大妃与大周太后果真姊妹情深。”声音低沉,却让三姨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温婉一笑,“妾身原本在闺中时与姊姊并非最亲密,只是嫁来赫赫这许多年,方才觉出姊姊当年待妾身何等的好。真真是当年太年少,不晓得姊姊的一番苦心,今日乍一见姊姊手艺,难免失态,还望可汗饶恕则个。”她话语若玉珠落盘圆润划出,立领口上细细的一圈狐毛随着她口出的呵气轻轻拂动,似白练若有若无的飘舞。
可汗哈哈一笑,“你我夫妻,不必如此,何况大周送嫁的来使可不就是甄大人?大妃无需顾忌本汗,多与甄大人聚一聚。”
舅舅起身,酒斟满金碗,朗声道:“多谢可汗体恤,珩便以大舅子的身份先敬可汗一杯了!”仰脖干尽,反转来,空空如也,立时博得周围一阵喝彩。
可汗回敬过后,宴席方算正式开始。
舅舅开头便与与可汗互称亲家,相互敬酒,也因着他从可汗先,其余赫赫贵族虽有心灌他的酒看大周使者出丑,却又不敢抢了可汗的头。而我只安安静静地坐在舅舅的下首,任由舅舅与可汗周旋在宴席的正中央吸引诸人注意,余下的人便没有机会向我敬酒。赫赫人善饮,连女子也不例外,我虽非孱弱胆怯之辈也能喝一两杯,然初来乍到实在不宜暴露太多叫人拿住自己行事路数。
大礼定在了十月初十,正是我来到草原上的第十五日,听了北风呼啸一夜,迷糊中我想起了在昀昭殿的夏日午后。正看母后让我背的战国策,天儿太热不知不觉竟是倚着罗汉床上的旋纱填五花五叶引枕睡着了,隐隐约约脖子间出了一层汗,腻歪得紧,可是睡得沉沉的懒得动,便也这样难受地继续躺着。有清芬柔软的鲛绡帕子温柔地给我擦了去,那么的轻,生怕把我弄醒了。我隐约听见母妃的声音,“含珠,你叫人把外头的蝉都粘了去,这么吵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还有月儿午睡醒来总是口渴,你去冰一碗绿豆汤,记着,汤里不能加冰。”她的声音压得那么低,可是我却一直记得清清楚楚,每每想起母妃,眼圈总是不争气地要热上一热。
如今听着这样大的风,便总会想一想母妃,如果她在我身边定是怕我冷着,老早便要含珠姑姑翻出我那火红的狐狸毛镶边牡丹暗纹斗篷了。
至于母后,虽有变天,她会遣槿汐嬷嬷来叮嘱我,终究大部分心思是在予涵,灵犀和雪魄身上。
其实这样对我而言,挺好的。毕竟我从出生起所有人都说我的母亲姓冯,昀昭殿是我的家,那么大的皇宫里只有母妃陪着我,我陪着母妃,很简单,也很坚定。直到五岁那年母后回宫,一瞬间所有人又都说我的母亲其实姓甄,只是因为出宫为国祈福才把我托养在母妃名下。那时的我就像是天地都被颠覆了开来,我笃定的最坚固的关系,我是母妃的女儿,母妃是我的娘亲被所有人轻省的一句话给否定了。一想到母妃不要我了,心里便是撕心裂肺的难受。只是事实总是要承认的,而母后确实很喜欢我,这没什么不好的,何况我和母后亲近一些,母妃也能得她的照拂,不会被其她妃嫔动摇。只是有时候我与端母妃的温仪姐姐玩的时候,看到母后抱着灵犀,那么温柔宠溺的目光,我总会想,为什么当年母后要抛下我出宫呢?
“帝姬可醒了?”
屏风外面传来蓄黛清脆的声音,我坐起了身子,将垂到胸口的头发捋到后面去,随口道:“进来吧。”
蓄黛着了身杏红穿花蝶袄裙,缀着金丝绣花好月圆香囊,几粒玉珠子随着她走动泠然有声。她鼻子冻得红红的,搓了手呵气道:“外头可真是冷,原还当前几天下过了雪就罢了,没想到昨儿晚上又是一场,帝姬里头可得多穿两件,不然几个时辰的大礼怕是撑不下来呢。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帐篷里虽生着十来个火盆,我犹嫌冷,指尖冰凉得像是在雪地里埋过的。蓄黛刚替我系好双耳同心白玉玫瑰佩后察觉我冷得发颤,连忙催着那些服饰我穿嫁衣的侍女快些,自己又寻了只景泰蓝铜胎手炉让我先暖着。曲裾三重衣交领右衽,袖口凤纹端丽微露一线朱色中衣衣缘,玄黑纁红相辅相成,大袖衫拖地三尺有余,上绣凤穿牡丹,栩栩如生,垂帷百褶似浪,摇曳生姿。正红下裙微露翘头五彩凤履,和田玉为底镂空装牡丹天香粉,步步生莲,举手投足间,有暗香盈袖。紫金凤冠上六颗千金难求的东珠如鸽蛋般大,柔光焕然,熠熠生辉,与我耳上的赤金包南珠坠子相映成趣,赤金流苏擦着脸颊凉凉地摩挲着。
蓄黛托着我的手肘缓缓步出帐子,除却这身嫁衣,一切皆是以赫赫的婚嫁礼仪进行着。
(二)
大礼过后五天,舅舅便与可汗辞行,这原也是意料之内。我目送大周的使者慢慢消失在草原与天际之间,连影子都不再剩下,方与穆罕多回去。而后,穆罕多说他有要事处理,让我先回牙帐。我略侧了侧头,但见几个帐子之间有一袭鹅黄色身影一闪即逝,唇角泛起难以察觉的笑,“好,那我就去找父汗的几位阏氏说说话。”
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蓄黛见他真的走了,方才凑到我耳边悄声道:“奴婢叫人查了,是东帐阏氏的侍女,也是颜扎氏的,名叫丹娜珠。”
赫赫习俗,女子出嫁可带一个晚辈为侍女,只是身份远不同一般丫鬟,被寻常丫鬟叫做“姑奶奶”以示尊贵。出嫁的这个女子可决定自己的晚辈是嫁出去,或者年长以后嫁给自己的丈夫为侧室。盖因赫赫一夫多妻,这个习俗原就是因各部落女子相互争宠才有的,毕竟两个同姓女子嫁一人总能互相照应,又或者嫁给丈夫的子侄也多一份助力。想来这个丹娜珠便是东帐阏氏的娘家女了,要么今后给摩格可汗做小,要么就是在诸王子中挑一个嫁了。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不在意地摘下头上繁复的发饰,重新绾成汉女家常的发髻,只以一支双衔心坠小银凤钗作点。绾绾,绾绾,据说是长发绾君心,可惜,嫁来赫赫,我绾谁的心呢?
“你一向谨慎,这个有你看着我放心。”我并没有给出蓄黛想要的答案,指了指案上放置的食盒,“走吧,咱们去三姨那儿。”
牙帐外面那人迎风而立,肃肃如松下风,盔甲模糊地映出了我的轮廓,在北风的肆虐中显出有别于宫中的冷硬。握着枪的手明显因不适应北漠的干旱而有些开裂,这个我几天前就发现了。
“戚律见过长公主。”他撩袍下跪,干脆利落就像无数次我见到他时一样。
我点头,“起来吧。”手中的小小的珐琅嵌宝圆钵握了很久,握得几乎和我的体温一样,最终还是递了出来,“这是宫中的绿玉膏,回去敷在手上吧,孤在这里的安危全依赖你了。”
看不见他盔甲之下的神情,他没有拒绝,道一声“谢长公主赏”,便接过了。
我拢了拢身上的联珠锦青羽大毛斗篷,望三姨的牙帐走去,心里不知道是失落还是欣慰。只是,唯有一点,我是到赫赫和亲的胧月长公主,我没有一刻忘记过。
“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如今都这么大了。”三姨身着海蓝色的赫赫袍子,头梳小两把,仅以玉饰。只是定睛仔细看去,才发觉那一套皆以整块东海明玉雕琢而成,虽然简单,却带着低沉的华贵。她歪斜在胡塌上,手中捧着碗奶茶,“来,尝尝吧,以后可得习惯。”
奶茶上面泛着一层细细的油沫,闻着也不如中原的清新悠远,我不由得蹙眉,只是未免失礼,还是喝了下去。热热的,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油腻,奶味非常足,还有一股咸味。
“看来还算喜欢。”她以素帕掩唇一笑,柔和似暮春暖风,侧首对身边的侍女以赫赫语道:“阿岱,再去把做点奶豆腐和萨其马来,对了,还有哈纳部送来的貂皮也取出来,便是我给胧月的礼。”
阿岱应了声是,便掀帘出去了。
我放下了奶茶,口中咸咸的不舒服,又有点不清不爽的干,鼻头倒是冒了点细细的汗珠。
三姨递给我一个小荷包,里面装了腌制的梅干,“梅子生津止渴,含着。我初来的时候也是如此,可汗的几个姬妾向我敬奶茶,只有吃些酸的才能压一压这味儿。”
我吃了,酸涩的味道充溢在嘴中,那时,眼前的女子是怎么度过的?独自一人在这茫茫的草原上。
“您可看到了母后的话?”
三姨微微一笑,扭开颔下的几个盘口,露出我送上的小袄,“确实是姊姊绣的,只是凤羽上隐着的几丝金线绣法迥异,如今这小袄我整日贴身穿着,过些天等不显眼了我会自己换了里头的衬子烧了的。”
“那么……”
“我都私下里同你舅舅说了,他自然会带到皇上面前。”
我不觉微笑,“那就好,毕竟皇上去年才登基,外头暂且顾及不得,但总要做好准备。”
她抚摸着手上的多宝戒指,在熠熠烛光下显得光艳璀璨,一身素雅中,这是唯一鲜亮的首饰。秀气的眉略拢了一拢,“这事从未发生过,我们姨甥俩什么都不知道。”
“外甥女今儿只是来给三姨请安的。”
“那么……”,她复含了盈盈笑意,“胧月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一凛,想起这五日的情形,一幕幕如走马灯般掠过脑海,心中似是滚过密密针扎锥刺,每一下都有看不见的鲜血欲沁,惊得我不得不肃穆了神色,“请三姨赐教。”
她看我的模样,摇了摇头,“我不善这些,当年姊姊有心教我一二,我却是朽木难雕。你是姊姊与先帝的女儿,有些东西我信你是天生晓得的。”她顿了顿,抿起嘴角,“你是我外甥女,我经历的一些事虽然难以启齿,但是如今看来足够保我一生平安,而你则是要更好地利用它。”
大抵那些过去确是不堪回首,长辈的暗昧之事我不大好问,即便从宫中老人口中听到的也不过只言片语。三姨咬了咬嘴唇,那原本红润的唇便显出一丝青白,如一道划过的伤痕,结了疤,可总是在那儿摆着。她抚摸着手上的多宝戒指,“我少年时曾为为男女情爱所蒙蔽,被负心之人引诱出卖甄家,致使母族上下数十口蒙冤流放。后来即便甄氏平冤,负心之人得诛,我也再没了旁的心思,原是打算以后落发皈依佛门以偿还罪孽。只是后来赫赫扰我大周更是要夺我姊姊为阏氏,而皇上迫于情势不得不应下,当时已挟姊姊驶出雁鸣关数十里,险险为国之大耻。”
甄家一案我后来辗转听说过,宫苑深深,只要有心总是能够打听得,然而母后被逼迫为阏氏却是第一次知道,这些往事已经被淹没在大周如江河浩荡的历史中了无痕迹,此刻听三姨一字一字说来仿佛就在眼前。能够在赫赫委曲求全十数载依旧地位稳固,哪怕三姨的容貌再平凡不过,我想她总有些特别之处,心智上的或者是经历过的。
“我随同清河王前往搭救姊姊,那时便想无论如何,哪怕豁了我自己也不能让姊姊被带走。原本可汗并不中意于我,毕竟论容貌我逊姊姊不知多少,论机智果决我又是怯弱胆小,论身份我不过一寻常的官家小姐,还是嫁不出去的老女。然而赫赫军队当时为时疫所困,我手中刚好又有方子,这才替了姊姊远嫁赫赫。而后东帐关氏朵宁哥病逝,大妃之位悬虚,可汗在关氏与颜扎氏两族中间左右为难之际便将我立为大妃以平息言论。”三姨轻叹一口气,“我想告诉你的,便是,这两个男人虽然都不曾真的喜欢过我,但当他们有求于我的时候,我是可以控制他们的。管溪需要我泄露甄家的底子,我当时想要的是一分情,虽则是虚假的,可也算得到了。可汗要治时疫的方子,我想要用我自己交换姊姊,也做到了。这么多年来,我伴随可汗到如今的大妃之位,都是因为我能给予他想要的,大小无关,只要我能给。”
她的语速不快,有若筝弦缓缓弹拨,却每一字连音节都那么清晰。那线条纤细的眼角有微微的湿润之意,在干旱的北漠显出不一样的温润,所谓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我忽然明白,甄家的女儿皆是自有一套生存的方法。即便性情柔弱,容貌平凡如三姨,若有必要,亦是能以柔克刚。
默默的伸手抚摸右手食中二指指腹与侧面上的细茧,自幼金枝玉叶地细养下,那里是执玉管掌管大周宫廷时留下的唯一较为粗糙的痕迹,我自有我自己的处事方法。
(三)
正章四年是我嫁到赫赫的第三年,那一年我记得非常清楚,远在科布多的土尔哈齐默部拒绝了对赫赫的年贡又借着严冬牛羊冻死为由抢了隔壁摩格可汗的母族克牛翁部,可汗愤怒之下尽调铁骑又与关氏颜扎氏两族分三路合围踏平草原西面。大获全胜以后可汗将自己的两个侄女并一个女儿嫁给了关氏一族的当家关木达,而关木达亦投桃报李送了一个妹妹与这次立了大功的二王子巴特格,又一个族中幼女为可汗庶妃。而可汗对颜扎族亦是尤为笼络,赏赐三百头羊以及琉璃,翠玉,丝绸等草原罕见之物。
“王子带着亲从行猎去了,少则七八日,多则一两月,敢问姑娘有何吩咐奴才尽可代为转达。”阿莫哥不软不硬地语气连帐内的我都听得见。
“我们帝姬有要紧事需得亲自说与七王子,还请嬷嬷见谅。”
“当真是要紧的事王子自然会来,不过都已经三年了,公主怕是想多了帐子里的事儿罢,出去遛遛马便好了。”
紧接着帘子一打,蓄黛小脸儿通红地进来,哪怕当年宫里再好的教养也不得不低骂一声“老妖婆”,而我亦自觉很是不堪。在赫赫待了三年,我也晓得“帐子里的事儿”是什么隐喻。嫁来三年除了舅舅在的那几天,穆罕多再没有来过我的帐子,而周围的人尽管因着我初来时的立威和三姨的面子不曾为难,可终究是把我当泥菩萨供着,谁也没真当我是回事。阿莫哥是先大妃玛带来的娘家女,因着大妃去世得早无人做主婚事,且摩格可汗没有将她收房便一直是半个主子半个奴仆的姑奶奶,如今见我不得宠愈发地出言不逊连帐子里的事儿这样暗昧的话都说了出来。
蓄黛转过屏风,见我已然放下了书,连忙收了脸上愤愤之情,理了理腰上的翡翠碎珠宫绦,强笑道:“今年有中原的茶商路过,帝姬喜欢太平猴魁,可要购置一些?”
招手让她拿了我的妆奁盒来,将坠马髻拆开打成一支赫赫样的长长的辫子,耳坠、金钏、玉佩、香囊等累赘之物也尽数卸下,仅在鬓边戴上两朵杯口大的红花。又换上秋香色的赫赫骑装,以金线滚边鸾凤暗纹为饰,在草原中既不显眼,可细看之下也明白地昭示身份尊贵。
“这两个月他应该是在东帐阏氏那里吧。”我漫不经心道。
蓄黛眼中一暗,低头讷讷道:“帝姬……您别多心,有皇上在,她总不敢这么嚣张的。”
我冷笑,“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孤是和亲过来的。关氏一族显然是觉得扶持巴特格这个女婿比穆罕多这个没有娘的外甥要容易,他也只好转头寻颜扎族的势力了。论东帐阏氏在可汗面前的地位,论和颜扎族的关系,他必会想法子求娶丹娜珠。只怕,来日还要越过我去。”
蓄黛泪水盈眶,强忍着不让它掉出来,声音却已经泣不成声,“帝姬何曾受过这种委屈,不如我们让太后……”
“天高皇帝远,形势比人强。”我当即打断她,眼神凌冽,“谁也帮不了我们!”
“那大妃呢?七王子总是大妃的养子。”
“这事在三姨面前提都不要提,可汗看重三姨便是因为她从不插手各部落间的事让王族刚好站在平衡之间。”我揉了揉额角,为防万一又将一把金柄匕首插进靴子里,方才缓缓道:“孤嫁来便是打破了这个平衡,任何一族都容不下,为今之计只有彻底摧毁一切站到顶端之上。”
蓄黛蹙眉思量一阵儿,旋即睁大了眼睛,“那么帝姬之前那几封密信是……”她自己住了口,转换了语气,“奴婢明白了,阿莫哥嬷嬷说出去遛马好,奴婢这就叫戚护卫去做准备。”
正是夏日里草原草长鸟飞之时,绿茵茵的草原伸到遥远的天际被一抹隐约的山脉悄悄截住,四顾之下,苍空麓野两茫茫,惟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然眼前百花齐放,群蝶翻飞追逐,雄鹰展翅长鸣,美不胜收。我策缰一气奔出老远,干燥的空气在肺腑里火辣辣地灼烧着,就如这里的烈酒一般滚烫。马蹄落处,惊起鸦雀四飞,齐膝的草丛如长风破浪一般分开,视野如此开阔,是大周的明苑所无法带来的豪迈之情,我禁不住想要喊出来,只是那么的空旷,我又喊给谁听?
忍不住有一番失落情怀,酸涩得漫上心头,紫奥城里该是上冰的时候了从前这个时候我总是在父皇左右,陪他到太平行宫避暑。而每每父皇来看我和母妃时,我会牵着他的手向他撒娇去看翻月湖新开的粉荷。彼时年幼,活泼好动下松松梳起的双环髻很快散了开来,父皇有那么一瞬的失神,抚着我的脑袋,思绪仿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绾绾”“绾绾”。一声一声,纵使父皇有那么多的女儿,我既非长亦非嫡,纵使后来有清丽安静如灵犀,冰魂玉神若雪魄,只要想起父皇喊我时的宠溺与怜爱,我便觉得我是父皇最喜爱的孩子。不然,为何父皇只会唤我的小字绾绾呢?
忽然缰绳被人一把擒住,马停了下来,我险险坠了下去。戚律的脸色不是很好,皱眉沉声道:“长公主莫要松了缰绳。”我们的手离得很远,然而他还是隔着衣袖攥着我的缰绳,视线也没有真的落在我脸上。
一直想着往事,竟然任由马越跑越快,若非戚律及时阻止,恐怕我早就跌了下去。
等了有一会儿,后面的几个心腹侍卫才渐渐跟了上来,我没有想到我会跑的这么快,幸好戚律一直跟随左右不曾松懈半分。我判断了一下位置,闲闲地打马四处溜达直到斜阳向晚,碧色的草原上恍惚有橘红的幻影跳动,暖意融融,然而塞上寒风一吹,这种想法便也灰飞烟灭了。
我便等着,戚律总是站在向风的位置,虽说寒意无孔不入,但是总比直面塞上大风要好。他的腰身哪怕在马上亦是笔直,仿佛还是那戍守皇宫的羽林郎翘楚,英气挺拔,曾被九王叔笑谓“美风姿”的男人。若非伴我远嫁边疆三千里,他早该是校尉了吧,或者一个少将军也并非不可能。
遥遥传来驼铃声,飘渺的歌随风传来,汉女的嗓音若有若无地唱着:“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我回唱道:“群山怀抱兮,赤谷都城;阗池万顷兮,扬波起兴;蜂飞蝶舞兮,百鸟朝凤;饮水思源兮,乌汉亲盟;德高望重兮,一代名王翁归靡:有目共睹兮,沥血呕心刘解忧!”(此取自解忧公主赋,那个,还是和以前一样,请多多包涵。摸头……)
一骑仿佛是商队的人身着皮裘宽袍,脚蹬绑腿马靴,皆是风尘仆仆的模样,赶着好些马匹货物缓缓而来。行至面前,从中走出一书生模样,身形偏瘦的男子,年纪不到三十,举止神色却格外老成内敛。他打量了我一番,似是确认我身份,当即掀袍下拜,“下官宣慰司同知钟毓见过胧月长公主。”
久违乡音,心中一暖,我下马侧身避过,点头笑道:“大人请起,你是温仪皇姐驸马,孤可不好受这个礼。”
几番交谈,我方得知钟毓自接到我的密信,便与随从乔装成茶马商贩,为防赫赫起疑,绕道长白山与完颜部才从东面过来。
“泰州屯兵八千,可调用步兵六千,无骑兵,临潢府屯兵一万,骑兵一千五,可调用步兵四千。”
我惊讶道:“这么少?临潢府既有一万人马为何只能调用五千出头?”
钟毓不紧不慢道:“盖因泰州弹丸之地,容易攻克掠夺,从前每每赫赫南侵时东面泰州与下面的奉圣州首当其冲,为提前获取情报,临潢府军队便总有三千人马在二者之间来回巡视,不得随便调动。”
我沉吟半响,脑中几个名字星罗棋布,“那么大定府呢?孤记得因自乾元二十五年后,大定府便有常驻军三万,其中一半以上是京城禁军与皇宫御林军出身。即便正章元年有卸甲归田令,如今应该还有两万多吧,毕竟那里是边塞关城。那里可以调多少?”
钟毓面上很是为难道:“恐怕不容易,那里是边防要塞,是极要紧的补给之处,轻易不能出兵。”
大定府坐落临潢府后面,向来是前方若有战事,它便是朝廷屯兵屯粮的后备军,即便是对付赫赫也不能露出空隙,东面还有高丽等爱捡渔翁之利的小国。这是场豪赌,赢,便是大周利在千秋,输,则边塞动荡连三姨这数年的努力付诸东流。我抿着唇,下定决心问道:“若孤一定要调兵呢?”
“最多五千,这是底线,大定府必须安定!”
我点头,将一袭丝绢由袖间取出交给钟毓,上面有红泥封印,其上护国公主印清晰深刻,后面便靠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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