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如镜
“月镜,你陪了朕多少年?”他卧病在床的有一天突然这么问我。
病容憔悴,连问话都是老年人的缓慢,我从没有想过他会变成这样,或者是我从没有想过作为一国之君的他,有一天也会这般虚弱。我挑了一勺苏合香撒进盘龙镂空紫铜香炉中,试图让熏香的芬芳来掩盖乌银错丝吊子愈发浓郁的药味儿,努力让一切仿佛还是许多年前的那个夏日。
“回皇上,二十一年了。”
他呵呵笑了,颤巍巍地伸手抚上我发鬓,而我连忙侧过了头。因为想起,这几日一直都在仪元殿侍奉,原本积绿染上的乌发膏已经褪了不少,显出灰白的里子。我今年三十五岁了,最美好的年华尽数奉献给了眼前的男子,也同样奉献给了那个我虽不曾应下可不得不背负的诺言。人人都说皇宫之中唯德妃圣宠优渥,不曾有孕可膝下两位皇子皆纯孝聪颖,中宫无主而贵妃年老,三宫六院自是我一人独大。
只是也只有我一人知道,我捧着面前皇帝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那里跳动着一颗火热的心,一直一直都在跳着。
轻轻歪了下头,和少女时代常做的动作一模一样,然而耳垂上沉重的赤金镶翡翠坠杏黄流苏耳坠却让我幻想出来的梦境变得支离破碎。但我还是刻意地想维持这么平静的气氛,“该是太医嘱咐用药的时辰了,让臣妾服侍皇上喝药吧。”
他却抽出了手,摇头道:“朕有些累了,你下去把朕的皇子们叫进来吧。”
我有些慌了,似乎有什么不可阻止地从手心里溜了出去,如同流沙,越是紧紧攥着它流掉得越快。素银钩带与裙幅簌簌摩擦着,而我的笑容在这样颤抖的声音中越发勉强,“皇上先用过药,歇一歇再说吧。”
他的语气却在一瞬间严厉了起来,“月镜!”
没想到这个时候还会让他动怒,太医说过情绪反复对他的病情并不好,而我总是想让他快乐一点,哪怕如今他身边只有我。只是这次我没有哭,真的,眼眶干涩,自从为昭宁皇贵妃流过泪后我再也哭不出来了。原来我是如此自私,在知道没有人可以取代静元皇后以后,便吝于再有所付出。
她走了,也同时带走了这繁华宫廷里全部的热度,或许她会在宫阙的一角徜徉,端和平静地看着我们干涩地熬着日子。
符氏端倚,你何其幸运拥有了这一切,却能无动于衷地离开,留给我一地的残缺?
看着他微合上的眼睑,我敛衣柔顺道:“臣妾这就去。”
“唉……”忽然听得他叹息,温柔似凤仪宫一触即落的桃花。凤仪宫自正章三十五年后尽植桃花,每日前往凤仪宫对着那座空落落的宫室行礼时,绯色的花瓣浓郁似少女唇上的一抹暖香便随风摇曳出了朱红的宫墙,有时风大就扶摇直上消失在碧空浅云之间。静元皇后的心愿,曾经是那么清浅,轻易地就能飞出宫墙,闲看日升日落,云卷云舒。
重重织金飞龙在天的锦缎帷幕落寂地垂在大殿之间,他的声音虽然疲惫却仍是有力地传过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重锤一般击打在我的心头,“月镜,你其实很恨朕吧。若当年朕不曾让你进宫,你会不会轻松很多?”
仪元殿外,水一般的光华顺泽地披洒整座紫奥城,那般皎洁的润色,宛若江南从太湖底下看向天空那最旖旎的温柔。脸上温热凝成清露,我慌乱地将它拂尽,明知他看不见还是怕他知道。烟霞色蚕丝批帛上的语坠敲在金阶上琳琅作响,黯淡的朱唇突出的话语如我的指尖湿冷黏腻,“皇上,赐臣妾死罪吧。”
我止不住地哽咽终究抵暴露出内心的悲泣,在清辉莹莹地月光下泪珠纷纷滚落,滴落在仪元殿金阶上无声。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满满地在心头只有无措,还有连自己也分不清地荒芜,迅速地枯竭了我的生命力。
“德妃……”他忽然用这个称呼唤我,第一次,隔着半座仪元殿,遥远得不似人声。
“你回宫好好歇着吧。”
正章四十六年,帝薨。
国有大丧,四方皆知,自然,小小的空翠殿亦是白幡笼罩,压抑,窒息以及无望。
我没有来得及看他最后一眼,他对我说出的最后一句亦是怎么想都记不得了,明明曾经无论他说什么总是能在我心中留下痕迹的。或浅或深,只是从今往后再没有了。
皇帝驾崩,再过几日新帝登基,名分皆定,她便该是德太妃了吧。理所应当的事,再不济也是出家甘露寺,所以看到孙福盛手中的明黄丝绢时,哪怕是积绿也变了脸色。
哪怕是先帝遗旨,也是要行三拜九扣地接下,而她只是对镜缓缓梳着散开没多久的长发。沾着茉莉花水的嵌珍珠桃花木梳在莹白如玉的手中上下滑落,我看着飞燕镜中倒映的明黄,无动于衷道:“是什么结果,公公直接说了罢。”
孙福盛也不愧为宫中太监之首,眼睛抬都不抬,一板一眼道:“大行皇帝遗命,着德妃殷氏殉葬。”
心中早已有了准备,可是亲耳听到梳头的那只手仍是一愣。反而是积绿哭了起来,可是在宫里浸淫久了,她也晓得旨意,求是从不管用的。
他真的要赐死自己,有求必应,这也算圣宠的表现了吧。
葡萄美酒夜光杯,月色依旧撩人,琥珀色的酒香亦配合着此时的风雅。当年容妃被赐死的时候我就想过饮鸩而亡是什么样的感觉,鸩酒虽毒,终究还是酒。死在酒香之中总是一种风流,比如李太白醉酒捞月坠湖,死亡也能带来一种浪漫的情怀。
意识模糊的时候,我想,我的一生,三十五年,也是糊里糊涂的其实。德妃殷氏,从来没有醒过。
江水冲刷着小小的船身,薄雾弥弥,除了浪花溅起的声音,我的五感依然像是昏迷时迟钝不堪。
驾船的是一个年轻姑娘,说着一口我再熟悉不过的吴侬软语,糯糯地像新蒸的年糕。
“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滩,笑脱红裙裹鸭儿。”
江面渐窄,很快便是五月的荷花莲叶挤挤挨挨,久违的幽香铺天盖地,无处不在,从肌肤到肺腑,清甜得让我想哭。江南,江南,我长了十四年的江南。阔别二十一年,终于还是回来了。
一叶扁舟停在一座精巧的院落前,前门行车,后门行船。烟雨朦胧中,凉凉的青石板台阶上生出绿油油的苔藓,蒙上了一层京城永远不会有的水色。一碧衣少女半开院门,柔柔笑道:“这位夫人从啥地方来?”
那撑船少女便一改绵软的江南调道:“是京城的殷主子,还不快快叫人来接?”
“啊唷,真正婢子我眼拙,勿晓得是主子来啦。”言罢连忙叫人来搬穿上的行囊。
那撑船少女笑着扶了我下船,我左右看了看长长的河道,两岸寻常百姓家偶有双燕轻飞略过。心中蓦地泛起微不可察的涟漪,水晕之间我似是看到他沧桑的笑意,在唇角弯起,我曾经一度以为那只是属于静元皇后的。
精巧的花园,临水的亭台还有猗猗的绿竹,似乎我还在绿霓居淡然地等着积绿的银耳莲子汤。春去冬来,夏秋相依,听说宫里的德妃殷氏自缢于空翠殿被追封为懋徽皇贵妃,而小小的乌镇却多出来一个京城的殷夫人。
仿佛是飞鸟归林,池鱼回渊,新服侍我的丫鬟阿香总说我的脸色比刚来时好得多了。我笑笑,习惯在午后倚在美人靠上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也许……也许下一个时候他会摸着我的头发唤我一声“月镜,见到朕怎么还不行礼?胆子越发大了。”
他走了,我便越念着他对我依稀的好,只是午夜梦回,他从未入过我的梦。是了,是了,有静元皇后陪着他,而他安置妥当了我的后半生。甚至连我那两个养子,徽潾和徽浔都有了极好的前程。他如何还会挂念这个一直在他心外徘徊的小女子?只是容我像昭宁皇贵妃一般把你放在心尖尖上,宁静地过我往后的日子好了。
江南秀丽,同记忆中的一般无二,身子爽快的时候阿香会陪我去寒山寺吃顿斋菜或者听大师讲讲经。回来的路上手中就多了一篮菱角于莲蓬,剥了开来清冽的甜充溢唇齿。
远离了京城,整个人恍若新生,只是内心总是缺了一大块,空茫茫地不知该做什么。
有一日听说清河郡王来到乌镇,带来了一点点和紫奥城有关的消息,他们说当今圣上只有皇后姜氏一人,六宫悬虚,膝下更是只有昭华帝姬而无皇嗣。大臣们每天吵,求皇上选妃绵延子嗣,更有甚者请求废立皇后。最后皇上做出的行为对于天下人而言简直不可理喻,虽说没有坚决不可的地方,却也绝对不妥当。他奉太皇太后的懿旨,将清河郡王之子迎入宫中封为太子。对此,有人说皇上是怕诸亲王兄弟造反,也有人说清河郡王之子是皇上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我却晓得,皇上是不想以后有旁的女人插足在先帝和静元皇后之间。若是旁的亲王宗室,百年之后他的母妃定是要追封太后,在景陵中占有一席之地。
我依旧每日倚在临水的美人靠上看叶舟南来北往,过尽千帆皆不是,泪水便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这一晚月色明如镜,七里秦淮人家粼粼灯火映出鱼跃的暖色,我支颐,偶尔想着陪伴你的那段二十一年岁月。但愿但愿,下一次回眸不要看见你。茫茫薄雾的水面,有一个女子缓步而来,三分地与我相似,却尽是寂寞。她说若有来世,但愿但愿,万万不要再遇见纾润。我枕着自己的小臂,呢喃着自己也听不清的字眼,也许我们真的曾经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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