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正章三十九年,国丧已过,宫中又重现舞乐,民间舞坊歌楼又重新兴盛起来。一切重新步入正轨,大周王朝并不会因国母之殇而停下庞大的脚步。
眼看静修帝姬亦年长,皇上下旨赐婚于今年的新科榜眼,便是出身大定府的一个布衣寒族。不仅仅是抬高新生官员的地位,同时也是在一步步打压世族在朝廷上的影响力,更重要的是,此人在最后论策上的文章便是《论王田治国》。
前朝除了这项革新在暗地里进行着,另一件比较阴晦的事情也让人非常头疼。
隐王成淇在夏末时分病倒了,他拒绝吃药,也僵持着把皇帝遣来的太医轰走了。隐王一派日渐式微,而和王妃那种相看两相厌的相处模式也在把他逼向绝境。
但是这其中又有谁在逼他呢?殷月镜自诩不是个深谙斗争的人,她是想不明白了,索性也就不想。只是有一次,她见到那位隐王王妃,赫赫的嫩嫩额公主,她别扭地穿着层层繁复宫装,乌黑浓密的头发梳作高大的双刀半翻髻,压得她直翻白眼。那个时候这在京城里被传作粗鄙不知礼数的王妃,强作傲气道:“谁喜欢这劳什子规矩了,连靴子都不让穿!”
她仿佛能看到这座皇宫的半空中,有无数被强行扭曲了的人在翻滚,在挣扎,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
而直到正章四十年,隐王成淇去世了,年仅二十五岁,无子嗣。
积绿送进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在盯着成浔写字,转笔的部分这个孩子总是弄得乱七八糟。
而后面息王成泽的精神压力也非常大,几次企图自杀,须知,他也才十八。正当年少,居然有了轻生的念头,幽禁在静思殿许多年的恪妃吴贞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事,当即不顾外面监守的侍卫,冲到了仪元殿前求皇上的原谅。而皇上没有正面做出解决,只是下旨让息王出宫建府,同时让庄贵妃和她物色明年选秀时的秀女。
她在每年冬天都会到通明殿祈福,为她那不曾出世的孩子也为如今她正教养的两个男孩儿,听着梵音默默,她想起了静元皇后。她是皇上心里的最爱,那么她们呢?她们这些苦苦苟活于朝有夕无的女子,又该如何自处呢?同样是没有娘的孩子,为什么有些能活得风光灿烂,有些便在说不明也道不清的种种纠缠中走向灭亡?
有一天她又问了纾润,含馨算什么呢?皇上与静元皇后鹣鲽情深,到底含馨在他心里又算得上什么呢?
纾润把玩着从她发髻上抽下来的细纹玉钗,从前的莹白之色已渐渐退却,只留下温润之意越发浓郁。他苦笑,“是啊,含馨究竟算是朕的什么人呢?朕喜欢她,可是她不是皇后,从来不是,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与符端倚比肩。”
那一瞬间,她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四溢流淌,俯首在臂弯间,冰冷的镶翡翠缠臂金咯疼了她的脸颊,“臣妾明白了,无论您今后打算予她多高的荣耀,您都是亏欠闻人含馨的。”
正章四十一年,皇上指婚户部侍郎之女王氏嫁与息王成泽为妃,同时也给已过继平阳王府一脉的成沂指了个正四品通政之妹白氏。而传为佳话的,便是清河王世子成潇亲自向太后求的秀女,名唤谢堇,却是小了成潇近十岁。成潇二十五岁都未曾娶妻,谁也没有想到他是一直在等一个女孩子长大。有情人终成眷属,在一贯肃杀严酷的京城里,也是少见的一抹暖色。
正章四十二年,有好事也有坏事,先说不好的吧,平阳王玄汾因早年征战旧疾逝世,而平阳王妃甄氏亦殉情。这于太后而言是第二次打击,除了雪魄长公主以外,其余人等她再不多见。
然后就是随着成潾快到十五岁即将如勤政殿听朝,作为他的养母,殷月镜也终于位临四妃。
而纾润依然走着他的制衡路线,册封的是四妃之末的德妃。
有一天他看过太后后来到空翠殿,神色忽然很悲伤,真奇怪,他从不是喜欢伤春悲秋的人,他的情绪喜欢隐藏在严肃的表情下。他忽然横抱起殷月镜,然而只走了三步就放下了。
他喘了口气,皱眉道:“朕老了吗?都抱不动你了。”
时间飞逝得那么快,年少的时候总觉得时间仿佛凝固了一样,轻言离别与生死。可如今呢?她眼前的这个人已经鬓染霜华,不复绿霓居初见时的刚硬与挺拔了,纾润今年五十,已经是做祖父的年纪了。而她殷月镜,是否还是个孩子,在他的眼里。
眼角蓦然就湿润了,他像哄一个孩子般拂过凝住的泪,“好了,月镜,你是长大了。”
然而纾润,你老了,时光夺走你的青春,夺走你的爱妻,夺走你的强健,终有一天是不是也会把你从这座紫奥城中夺走呢?到了那个时候,失去了纾润的殷月镜,该怎么办呢?
到了正章四十三年,紫奥城依旧没有皇后,前朝有些大臣主张立资历老久的庄贵妃或者是年轻体健的自己为后。然而纾润以毋庸置疑的态度推掉了,不会再有皇后,因为世界之大,已经没有符端倚了。
从这件事上,文武百官都知道了静元皇后是纾润的禁区,没有人敢随便触碰。那些以太子无嗣的理由想要翻花样的臣子也开始私下里掂量起来,毕竟太子妃自昭华宗姬之后再没能诞下皇孙,许是体质的缘故,虽然有人劝太子纳侧妃,但并没有什么成效。潜渊殿的女人至今只有姜宛然一个,这样很好,以殷月镜的“鼠目寸光”来讲,真的很好。而纾润将范氏晋为六品贵人堵掉她背后所代表的一些人的嘴,这点甜头总该够他们消停一阵子了。
正章四十四年,太傅楼归远为推行太子的王田制而立出了“条鞭法”(原是明朝张居正所推行的),具体内容大致为:赋役合并田赋一律征银,计算赋役数额以县为单位,赋役银由地方官直接征收。
这是正章时代最后一项比较重要的诏令,正章帝终其一生,皆是“礼”的一生。
礼,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者也。
正章四十六年三月的选秀,由庄贵妃与德妃主持,皇上择甄氏族长荣顺伯甄致礼幼女甄氏为六皇子妃,同时封皇六子成潾为直王,允其出宫建府。又择商部侍郎蔡钊之女为七皇子妃,封皇七子成洛为诚王,而瑾贵嫔徐君念亦晋为二品瑾妃。
四月,皇上病势沉重,龙榻前只留德妃伴驾。
四月十一日,德妃召诸皇子皇女进宫聚至仪元殿。
朕登基四十六年,是第一次感到这样的无力,哪怕手握乾坤,坐拥四海,依然抵不过时间来到与离去的脚步。生死于朕,想来浅薄,每一道诏书都决定无数人的命运,可一旦权衡了国家的利弊,朕总能顺利地落笔。无论当初决定用闻人含馨顶罪,还是后来赐死董云如,朕都不曾手软,既是应该做的,那就做的符合它地位的干脆利落。然而到了自己大限来临,即便心中挂念皇后,朕还是有许多丢不下的挂心,比如王田制的推行与平海军建立殖民地的进度。
甚或,朕的儿女们。
无疑,老八最年幼,还是垂髫幼子,今后的路朕无法亲眼看到,也无法判断他对这座江山的利弊。而老七的学业不用朕担忧,他是个努力的孩子,如今和太子亲近,今后必能为君分忧。老六是个顽劣性子,即便有月镜盯着也不肯好好念书,这样的孩子不适合留在朝堂之上,做个闲散宗室想来也能抱得终生平安。老五如今是平阳郡王,对待谨训郡主恭敬守礼,事庄贵妃亦孝顺听话,他继任皇叔一脉,朕也放心。至于老四,朕对不住他,可惜他身上留着燕人的血,他的母妃曾经与董氏有所来往,若是他日后能一直安静下去,太子也不会为难他。
最后……
“浩儿。”朕从来不曾这么亲昵地喊过这个大儿子,这样的称呼在紫奥城中是不体统的,有堕储君威仪也坏了皇族的规矩。
“你向来性明洞察,日后继承这个江山需记得帝王皇权太过霸道,行使之时切切小心,眼睛要透过天下万民山呼万岁背后,他们的需求。”
成浩深吸一口气,知道朕所嘱托尤为重大,郑重道:“儿臣谨记父皇所言。”
比起朕的皇子们,朕的女儿一个又一个嫁了出去,如今能回来的,能围在朕的身边竟只有庆福和琼闺。
然而朕最为想念的,却还是灵素,这个孩子拥有不亚于男子的雄心壮志,去国离乡千万里为朕掌管着那片异域土地。母后常说这个女儿长得最像母亲,其实灵素的闺名,心素如简,人淡如菊,更应该是母亲的写照吧。或许后来加上的封号凤长,才应该是灵素这孩子的品质,而她也是几个女孩儿里面最有天家公主风范的。
朕的六个女儿,没想到最幸福的还是庆福,她幼年丧母,后来嫁入闻人家。如今夫妻齐眉举案,三个女儿皆模样秀丽,作为原本是笼络闻人家的政治联姻,也是个惊喜吧。
然而……
“不疑什么时候打算嫁人呢?”朕最后一次含笑问她,已经二十五岁的琼闺。她说要效仿婴儿子终身不嫁,为自己的母后守梓宫。朕由着这个女儿,不发一言,因为曾经皇后说过,“臣妾别无所求,她快乐就好。”琼闺想做的事,朕不会干涉,琼闺不喜欢的事,朕也不逼她。
琼闺低下了头,微微抽泣,“儿臣……儿臣只想母后。”
“是吗?”朕仰头望向上方,尽管只有明黄九龙腾云幔帐看不清楚,“朕会见到她的吧,但愿黄泉路远,她还在等着朕吧。”
朕忽然想笑,想对这个小女儿慈祥地笑一笑,“不疑,朕希望你能快乐。或许你尚还走不出来,但是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个世界比你能触摸到的还要大。”
年方十二的凤舞坐在朕的床边,稚气地笑了起来,有几分像皇后的少女时代,“皇爷爷要听孙女儿唱歌吗?”
仿佛是很多年前,听皇后唱过的小曲,“春日绿满窗,姑娘绣鸳鸯。夏日柳丝长,把那帕子扬。秋日荷花香,姑娘见爹娘。冬日雪茫茫,穿红嫁新郎。”
琼闺亦是哽咽开口,朕记起来了,从前哄灵素成浩姐弟俩睡觉,皇后总是唱这首小曲儿,后来琼闺出生了,亦是这首,反反复复。
“春日绿满窗,姑娘绣鸳鸯。夏日柳丝长,把那帕子扬。秋日荷花香,姑娘见爹娘。冬日雪茫茫,穿红嫁新郎。”
朕挥了挥手,让几个皇子退下,只留了琼闺和凤舞。
歌声婉转,飘扬在空旷孤寂的仪元殿,朕在想,历代的帝王,是否都如朕一般?
还是朕,在人生的起点走错了路呢?
正章四十六年四月十一日,正章帝周纾润崩于仪元殿。,年五十四,谥曰肃孝戴桓光皇帝,庙号庄宗。
大行皇帝停灵发丧,举国哀悼,皇太子周成浩头戴旒冕,玄衣纁裳,于灵前继位,为后世泰启帝。为避兄弟名讳,诸皇子皆更名,息王更名为徵泽,平阳郡王更名为徵沂,直王更名为徵潾,诚王更名为徵洛,而八皇子封为衡王更名为徵浔。
立太子妃姜宛然为皇后,入主凤仪宫昭阳殿。长女周凤舞封作帝姬,住芳菲殿。
大行皇帝驾崩,德妃自缢于空翠殿以殉葬,而新帝追封其为懋徽皇贵妃,而余下妃嫔亦是依次封为庄贵太妃、瑾太妃、恪太妃、妍贵太嫔,至于未曾有所出的赵婕妤和范贵人,则送至甘露寺带发修行。
眀懿太后甄嬛则封为太皇太后,加徽号至“眀懿安慈睿贞”。
第二年,便是泰启元年。
这是甄嬛所经历的第三次国殇,第一次,是三岁那年,模模糊糊地被娘告知后面几天不能穿颜色鲜丽的裙子,而爹爹叹说新帝年幼,摄政王独揽朝政,大周危矣。第二次,是她亲自送走了自己的丈夫,她亲自喊出的那句“皇上驾崩”。第三次,她坐在深深庭院中,看黄昏的余暖掠过九龙影壁,投下无尽阴影。
“实初哥哥,他真的是个好皇帝。”她在紫檀榻上轻声叹息,不觉有两行浊泪浸湿脸颊,“眉姐姐可会怪我?”
老人佝偻着背,一身青衫在紫奥城中如雨后方霁,“嬛妹妹,我一直以润儿为傲,眉儿亦是。这个孩子,为天下苍生带来昌盛与安定,呵呵,他一直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啊。”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吗?是啊,他的确是……”
正章本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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