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一百四十二 【未解之谜】
待到夜幕降临,船头小灯初亮,巴掌大的光源吊在长杆上连成一线,看人照路还够用,想像白天那样明察一切就不可能了。
本就略显昏暗的月光,还叫云层遮住大半。四下里,近海远海全都黑黢黢的,浪头大却瞧不见水花。
夜里的海,里外没啥好看,盯久了还有点渗人。
离开管辖范围之内的梦境,没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精力也弱回符合现实年纪的小朋友档次,忙碌一天,撇开正事不提,单是说笑也花去不少力气,她是真的有些累了。
眼皮越来越沉,双脚像灌了铅,肩膀酸酸的,明知道佝背不好看,也懒得把腰挺直,恨不得学着球球就地躺倒。
看大野的样子,倒和白天没什么区别,精神头显得挺好,被她过问起来却很有共鸣,说自己其实下午就犯过困,抱着球球在船头打了会盹。
未登船前,在花田、学校里怎么折腾,也从没累到想睡啊。
旁听到这段谈话的田矢插了一脚进来,告诉他们这很正常。
‘这里’就是如此,昼夜时日更替流转,人的感觉也会跟着一变再变。
不用深究,没那么多为什么好想,觉得累了就去睡觉,再和新的一天一块醒来。
这艘船上有足够分给他们每人一间的空房,面积很小,内设简洁舒适。
从甲板挪步至舱内,寻到属于自己的小单间,丸子抱着枕头卧倒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了一阵,总觉得睡不安稳,从床头滚到床尾,伸了个大懒腰,正想再好好和被子亲热一下,忽然听到一点奇怪的动静。
咕咕噜噜的,像一长串泡泡相互挤兑着,挨个破了。
坐起身,她看看四周,目光落向蹲在床下的球球,就见它一脸无辜地歪过脑袋,“呜呜”轻吠一声。
“知道不是你。”丸子莞尔抿嘴,冲球球晃晃指头,把手放在小腹上轻揉两下。刚才那声异响,其实是从她体内发出的——肠胃的哀鸣。
有点饿了呢。
既然会因为困倦疲惫想睡觉,因为没吃东西感到肚子饿,也不奇怪。
现在的她对厚蛋烧可没有半点执念,就只是最单纯、普通的想要随便吃些什么垫个肚子。
可是这艘船上究竟有没有食物,有的话,放在哪呢?
出了单间,丸子背着手在狭窄的走廊里溜达了一圈,球球始终乐颠颠跟在她身后,完全没有发挥犬科嗅觉优势给她提供帮助的意思。
倒冲着尽头处一间最大的睡房嗷了几嗓子,把丸子最不想打扰的人吵了出来。
白鸟悠的状态和白天没有半点差异,还是利落的单马尾,鬓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只手搭在身后的门把上,看着丸子却不说话,显然在等她主动作出交代。
饿了想找东西吃是人之常情,她又不是老鼠,干嘛弄得像避着老猫觅食一样躲躲藏藏。
想通这点,丸子索性仰脸干笑两声,故意吸了口气把本就扁平的肚子收得更瘪,卖出个讨巧的可怜相,“呃……有没有东西可以吃啊?”
“你要吃什么?”
听悠的意思,好像还有选择的余地,但若是真按胃口来,点些费时费力的热菜,大晚上的她自己做不来,更不敢劳驾眼前这位,一切从简就好。
于是小丸子掰着指头数出些拿到手里就能吃的东西:“我不挑,有的吃就不错了,面包啊馒头啊,水果或者玉米棒子都行。”
悠听完她说的,径直往后舱走去,打开其中一扇灰色的铁门,里面的空间比给丸子睡觉的单间略大一圈,似乎是储藏室。
储藏室里放着木箱木桶,所有东西看起来都有些陈旧,丸子试着摸摸其中一只木桶的盖头,果不其然蹭了一手的灰,不禁有些担心自己这一餐的质量,只怕会比预期的更低。
悠没开箱子也没动桶,从角落挂架上取下一只麻布袋,从里面掏了块黑乎乎的方长玩意出来,往丸子手上一递,“你就吃列巴吧。”
面对这块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的大疙瘩,她可不敢直接抱着就啃,毕竟初次见面,下口前自然要先同它熟悉一下。
就手感来说,表皮凹凸不平很粗糙,闻味道呢,带着点泛酸的麦香,绝对谈不上好。
小丸子捧着列巴,像捧着烫手山芋一样,兀自掂量了半天,还是选择老老实实地问悠,“列巴是什么?怎么吃?”
“黑面包的一种,嫌硬就泡着吃。”
“恩,知道了,谢谢。”
得到的回话很简洁,也算指了条明路,丸子打算自力更生,去蓄水池里舀一杯凉水,再把黑列巴掰碎,一块块蘸水,一块块吃,吃个五分饱就收手,不至于饿的心里不踏实,睡得着觉就成。
没想到,白鸟悠并没有就此撇下她不管,给她泡了一碗热牛奶,还添来一堆辅料:有果酱、蜜饯,还有葡萄干和碎果仁……
小丸子坐在甲板上的休闲桌前,被微凉的海风轻轻吹拂着,小口吮着牛奶,吃着牛奶里泡软到适口的列巴,不时舔一勺子果酱,来把果仁葡萄干,谈不上大快朵颐,也称得上有滋有味。
唯一的不妥,就是她吃东西的时候一直被悠看个没完,压迫感甚重。
悠就坐在小圆桌对面,挺胸抬头姿态端正,像在研究什么正经事那样紧盯着她不放,视线的温度高过灯光。
丸子忙着吃东西,自然顾不上多说什么,吃的差不多了,才挠着脑袋有点犹豫地冲悠讪笑一下,“谢谢你准备这些给我,其实不用在这陪我这么久,你也辛苦了,早点休息吧,我吃完还要一会呢。”
“休息?”悠忽然偏头,像听到什么很天真的话,嘴角略微提起,“我不需要休息,或者说,无法休息。”
丸子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你不能睡觉吗?”
“已经不能了。”或许是夜色衬托所致,悠的语气明明很平淡寻常,在丸子听来,却显得有点阴森,令她几乎不知道该回些什么话才好,只觉得心里发虚,背后凉飕飕的。
原来死了的人不能睡觉,那应该,也不能吃东西吧。她对悠说饿了,还让她给自己准备食物,会不会有点残忍?
正这样暗暗自责着的时候,小丸子的目光无意间下移,看到了脚边的球球。
这孩子一直保持着乖乖蹲坐的姿势,口水流了一地,眼睛晶亮的像天上的星星,满目直白的渴求。
小丸子瞅瞅桌上还剩下小半碗的牛奶,揪了块列巴按进奶里,吸饱汁提起来,拈到球球鼻前轻晃,“想不想吃?”
球球抖抖鼻子咧开嘴,两腿从身下抽出,向后一蹬,提臀甩尾,急不可耐地蜷着前肢原地踏步,口水像雨后的瀑布一样,奔腾不息飞流直下。
于是,丸子把捏着列巴的手向下倾放到方便球球叼食的高度,比眨眼还短暂的功夫,她只感到指尖一凉,列巴就没了。
球球扬起脑袋,一边用力咂嘴一边加大甩尾的马达,冲丸子轻吠两声。
就这样,丸子连着喂了它一个拳头大的黑列巴,把小半碗牛奶蘸得只剩底,球球还好像总也吃不够似的,绕着她所在的椅子打转,卖力乞食。
小丸子的心思却不在它身上,她疑惑的看看悠,忍不住发问,“为什么球球可以吃东西,它不是也……”
悠半阖着眼皮,慢慢地说:“我们最开始也可以。”
这句话仿佛展开一段故事的引言,悠的话像温凉的水,从下方源源不断的冒出,将她淹没。
刚死去的人,几乎和活着的人没有区别,能吃东西,也能睡觉,还有所谓的‘呼吸’。
怕黑的人仍旧怕黑,哪怕自己已经成为恐惧的源泉。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生与死的界限会变得越来越清晰。
属于生者的欲望逐步消失,不再想吃东西,不再想睡觉,不再作出过家家般吸气吐气的动作,因为毫无意义。
看到美丽的东西不再觉得它美丽,黑夜和白天变得没有区别,颜色和声音就只是颜色和声音而已。
死者,最终对生者拥有的一切失去兴趣。
绝大多数人早在这个时刻来临前就已经得到解脱。
他们却是例外。
亲手所致,自我选择的例外。
不等悠将话讲完,丸子抑制着心中似要窒息的不安,轻轻问她:“在甲板上看到的夕阳,那么大那么漂亮的天空,你们也不觉得美吗?”
“至少,和你的感受不一样。”
“……那,你也不喜欢田矢先生了?”说出这句话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嗓子好像被什么堵住,声音听起来很奇怪,仿佛带着哭音,发自内心的恐惧或将听到肯定的答复,尽管那根本与她无关。
但这次,白鸟悠却放柔目光,轻轻摇头,“对活人来说,感情通常脆弱善变,对死者来说却恰恰相反,是保质期最久的东西。”
悠仰起脸,注视着当空朦胧的残月,一眼未眨,忽而站起身,续着先前的话,道出今晚最末的发言,“这也是我和他,维系存在的理由。”
望着那个熟悉的陌生人向舱内返身的背影,小丸子攥紧十指,郁积在心头的感觉糅合了好几种复杂的情绪,在震颤中膨胀沸腾,喷薄而出,全然脱离控制,“白鸟空呢?对你们来说,白鸟空算什么?——”
没有回话,空气安静的像被封口袋套住,连风浪声都远去了。
良久的沉默间,她得到了一个微笑。
悠转过身,船舱大门上悬挂的摇曳灯火掩映在那张白皙的面容上,笑靥温柔绽放,像盏舒瓣的花。
和白天看到的一模一样,美好到不可思议。
这个笑,是什么意思?小丸子不懂。
现在站在这里的人,如果是白鸟空,她一定同样无法理解。
几乎从未对她笑过的母亲,在死后仍怀揣着保有温度的感情,从最后一刻延至迄今,始终不曾留有多容一人的余地。
线早就断了。
或许从来就,不曾相连。
(https://www.tyvxw.cc/ty48530/2053914.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