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一百三十二 【尽释前嫌】

　　野口支着胳膊从地上坐起身，吃痛地甩甩头发，攥紧泛红的左手，迅速恢复一脸若无其事的沉静。

　　小丸子和小玉近到她面前，一个蹲下身扶住她的肩膀直盯向她的面庞，一个抹着眼泪小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没事吧——野口！”不远处的杉山等人也大声问询起野口的情况，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一行人里里外外把险象送生的野口看了个遍，确认她只受了些皮外轻伤，没有大碍，这才松了口气，转而将注意力重又转向那幢倒塌的大楼。

　　被埋在残墙断壁之下的大熊尚无半点动静起伏，安危不明。

　　捺不住性子的杉山率先奔着塌屋而去，隔了一段距离止步不前，在边缘处徘徊着向内张望。

　　废墟所在，烟尘正浓遮天蔽日，飞灰呛鼻刺眼，现在贸然过去看不清路，脚下又尽是些混着钢筋碎片的渣土，不小心磕绊到哪也不合算。最好还是再等一会，等风把尘雾吹散。

　　早有先见之明的女孩们以及大野、花轮，还待在原地。

　　忽闻身后传来胶带猛烈撕拉的声音，他们回头望了一眼，发现野口背对着大家撩开衣角，从身上拽出一把硬刃的裁衣剪。

　　小玉惊奇地看着她，凑近打量那柄把手处粘着厚厚几层胶布的大剪刀，“你把它……绑在身上？没戳到哪吧？”

　　“刚才那种站不稳的情况，拿在手里才容易受伤。”野口简单应答了一句，把缠在剪刀上的累赘胶布悉数摘除，捏住把手，对着空气接连“咔擦”了几下，像在测试它用起来是不是够快够锋利。

　　小玉不放心地看着她操弄起这把看上去分外危险的利器，花轮也再度轻声慰问了一句，“野口同学，你真的不要紧吗？”

　　而后，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脸望向并非发问者，却一直默默盯着她的小丸子，缓声道：“苦肉计而已。”

　　大野想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顿时瞠目，“原来你半天不出来，是故意待在楼顶等着让熊救？”

　　就见她偏偏脑袋，沉沉点头。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作何感想时，最前方的杉山向这边回身，“喂喂”嚎了两嗓子。

　　滚滚烟尘四散扬空，一片疮痍中心隐有异物遽然拔地，依附其上的尺椽片瓦、大小砖块随之腾空零落，相互击撞，传来阵阵嘈嚣。

　　是那头布制的大熊。它推开压盖在肩头的颓墙，摇摇晃晃站起身，从残垣中脱出，一瘸一拐的在平地上踉跄了几步，倏地重重跪倒。

　　它的左耳从根部断裂，连着两缕黑线荡来晃去，耷拉在脸颊边。从额顶破损处的横截面可以直窥内里：填充着堆积成团，雪白一片的棉花。

　　除此之外，它的身上爪上也都挂了彩，一段段伤口错节交叉，成了“X”型，“Y”型。好些地方的皮料绽裂的不成样子，丝丝缕缕像张摊开的蛛网。

　　惟独肚子的部分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毕竟后有背挡，前有胳膊护。

　　此时，就算是对大熊心存芥蒂，最无好感的大野，也有些看不下去它这副狼狈到家的惨样儿，陪在小丸子身边，和她一同拾起从大熊开了个窟窿的右掌中不断崩落的棉花，再原样塞入另一处开口相对紧密，不至于往外倾泄填充物的暗伤中。

　　杉山、小玉和花轮也照着他俩的做法，试着帮大熊处理伤口，虽然没有合用的针线工具，收效甚微，但也聊胜于无。

　　大熊发出了类似人类的叹息声，缓缓撑开四肢，翻了个面仰躺在地上。

　　先前追打小丸子时不断于口中嗟叹高呼的“好痛”，倒是再未吐露半句。

　　看在它救人有功，光荣负伤的份上，大家暂时抛开了敌我立场，真心实意的围绕在大熊身边，给予它未曾感受过的关怀、体贴。

　　为它所救的对象野口，也伸了只手轻轻抚蹭过它挨地的断耳，然后——拽着丝连的垂线攀上它的面颊，手起刀落，毫无迟疑地斜刺向位于熊脸左侧，由黑色纽扣构成的眼睛。

　　利落剪断缝线的同时，她用力掀开比□□还大的纽扣，任它滚落在地，又将利剪两刃合拢重重插入破损的布窟窿中，直至刃端完整没入里芯，握住把柄左右推拉摇移，开凿出更深更大的创口，跟着便将整只胳膊抻了进去。

　　最终，她彻底撕扯开大熊的左眼窝，将两只胳膊都埋进去，从中扒出一枚通体油润，乌黑发亮的漆石。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分秒必争。大熊犹如山洪暴发的猛烈咆哮声惊天动地，陡然响彻云霄，底下的众人甚至根本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看到野口飞也似地从大熊身上跳了下来，把墨色的石头搁入丸子掌心，“还有一个。

　　独眼的大熊在地滚过半圈，翻身人立而起，一只手捂住缺失的左眼，一只手震怒地空挥着，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惨痛嘶嚎。

　　听得人心惊胆颤。

　　“你怎么能……”小玉不可思议的看着直到现在为止仍一派气定神闲之色的野口，诘难指责的话脱口而出，才说了一半，悻然止住：是啊，这不正是他们该做的事吗，野口主动承担了最脏、最累、最危险的活，怎么能反过头怪她什么。

　　就算是自己，最初不也打着腹黑的算盘假意接近大熊，想骗它放松警惕，只是手段没野口高明到位，功夫不如她下得深罢了。

　　对于野口的惊人之举，大野并没有思考太多，他的目光一直牢牢锁定在丸子身上，看她接过那块墨石，将它捂入怀中，垂下眼皮。

　　伴随着一声窸窣的“咔滋”，碎裂成好几瓣的墨玉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叩击声。

　　一半的力量溯回她手中。

　　“小丸子。”他靠过去，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剩下的，交给我们。”

　　但她摇了摇头，那只盛着忧色、哀伤的眼眸同他视线相接的一刻，现出一种坚毅、明媚的神采，好像在笑着，用微澜的眼波抚平他紧锁的眉头。

　　当她转而向野口伸出手，无声的对峙仅仅持续几秒，就得到了那柄剪刀。握住它宽大的把手，抚指沿着刃背缓缓摩挲，眯起眼角。

　　即便不会流血，一定很痛，很痛。

　　所以，交由我来分担吧。

　　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

　　遍体鳞伤的大熊失去了一半力量，虚弱式微，仍强撑着声势，瞪向眼前步步逼近它的女孩，发出近乎绝望的嗥啸。双脚定立在原地不住地发抖，却无法挪动分毫。

　　在距离它很近的位置上，小丸子将手抬起，做了一个向前点指的动作，大熊便像再也撑不住最后一板斧的树，整段身躯向后仰倒。

　　但它并没有重重摔落地面，而是半浮在空中，仿佛被看不见的云承接住了，双膝紧屈，慌乱笨拙的对着空气踢踏一番，无力地放平。

　　丸子的手盖在那只绵软的棕爪上，登空离地，翻身跃上大熊的胸膛，跪在它颈肩前搂捧住它的面颊，无限贴近的将整个身子压过去。

　　小小的，舒缓、温暖的拥抱。

　　一点一滴，润物无声的抚慰缓缓没入这枚填满棉花的空荡胸膛。

　　熊愣了好久，才颤抖着将爪掌探向她柔软的身躯。从它口中发出沙哑、低沉的呜咽，像是穿透了几堵厚重的墙壁，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虽然没有眼泪，大熊用自己的方式哭了出来。一无所有的它，终于站在透着暖光的家门前。

　　所有的不甘、畏怯、迷惘都消散在她的正视、承认、包容中。

　　存在的价值，诞生的意义，从这一刻改变。

　　剪断右边的纽扣，挖出第二枚墨玉时，熊的绒掌仍轻柔地盖在她背上。

　　它已经不会再觉得痛了。

　　但她也没有感受到预期中猛烈来袭的汹涌痛楚，云集在心口的疑问，当她探向脸颊上残缺的面具时，豁然贯通。

　　滚烫的白瓷灼开她的指尖，真正的白鸟承接住全数伤痛，接纳了这个背负着错误诞生，在迷途中徘徊的孩子。

　　成为了真正的主人、母亲。

　　抛开第二枚碎裂的墨玉，小丸子附在大熊耳边，无声地将另一颗心逐字吞吐而出的话语，转予它听。

　　——对不起。

　　“没…关，系……”熊说。

　　失去双目的它，迟缓地将一只腿从半空伸向地面，两只绒爪仍珍惜的拥护着丸子，好像托着全天底下最贵重的宝贝。

　　它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弯下腰，将坐在它臂弯里的丸子轻轻放在地上。

　　用空闲下来的胳膊尽力圈住肚子，给予它一个最大的拥抱。

　　再亲手，撕裂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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