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一百二十五 【南墙之外】
他把用一次性饭盒盛着的便当从红色塑料袋里拿出来，端正的摆放在白鸟桌前，后退几步像完成了什么重大使命一般，松快地叹气。
尽管眼下的情景尚未和丸子给予他的启讯对上号，但他就是觉得——这样就够了。
不知道羽生拜托妈妈做这份便当时用的何等说辞：遮遮掩掩犹豫小心，还是像当初的他那样，把目光放在地上，假装不在乎的边往厨房外走，边大声嘱咐：“一半黄油味，一半巧克力味，做甜一点。”末了避在谁也看不到的墙角，心跳加快，低头微笑？
对于这个年纪的小男生来说，实在非常难得做到大方展露出自己的心意，又或者他就是如此特别的人，会在母亲面前拿出十二万分的坦诚，仿佛满腔的喜欢是一张尚未得到批改，却自信作答完美的考卷，递到她手上，自豪道：帮我看看，是不是满分？
无论是哪一种，都凝聚着羞涩的骄傲、善意的祝福，而非诅咒。
他不信有什么能在短短一场午休的时间之内，令一颗充满真挚热忱的心转瞬恶变。
把白鸟空珍视的东西从课桌里拽出来，砸在地上，用脚踩过，骂她是怪物？
这样荒诞不经的事，一定是误会。
就算没有了解最全面完整的羽生，就算把所有零散的空缺都补上，出现在他面前的，绝不是肆意伤害他人，伤害自己喜欢的女生的恶魔。
“阿良。”
听到那声已经有些耳熟的呼唤，他将目光从白鸟的座位前移开，直视向门口。
“相叶？”他疑惑的叫出她的名字。
对方脸上露出了，好像天底下最、最寂寞的微笑：“没有其他人在，也叫我相叶吗？阿良你真的，变了呢。”
她一步步向他走来，如同森林中踏着月光走向水潭的小鹿，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清澈的双眸里盛满悲伤。
看着躺在桌子中央的饭盒，她沉默了好一会，安安静静地开口：
“去年、前年也是你，对不对？”
“她值得你这样做，值得你撒谎，对不对？”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她脸上滚滚渗落，她果然不是班长，无论再怎么克制，眼泪倾巢而出的一刻，声音也跟着发抖，无法控制情绪，无法潇洒离开。
大野神情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女生，他想起了一个人。
和任何美好的回忆截然无关，一度被他视作祸患麻烦，不想与之扯上任何关系的路人甲。
她的名字，叫作冬田美玲。
在情人节送他巧克力，拜托小丸子旁敲侧击问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在秋天的林荫道上逼他同她牵手散步，在四年级的走廊拐角，跟他告白。
每一次都让他觉得为难，烦躁，出于礼貌使然，面上才尽量没有表现出来。
如果这个女生喜欢的是别人就好了。
如果喜欢我的人是……就好了。
拒绝了她的告白，看着她眼泛泪光的低下头，他只想赶快从这里脱身离开。
直到小丸子冒冒失失的闯过来，大声呼呵他的名字，掏出手绢接住那些断线的眼泪。
那样焦急、认真，笨拙的说着安慰冬田，鼓励她振作起来的话，令她破涕为笑。
最后搀扶她离开时，小丸子看向他的那眼。
没有丝毫责怪或者不满，只是安静地作出一个询问，所指模糊，也并不急于揽得回话：你明白了吗？
——每个人的心意都很珍贵。
光芒微不足道，却在万千宇宙方寸一隅尽力闪烁的星星，迟早会被耀眼的阳光从天幕中驱散的无名氏。
至少，应该正视一次。
哪怕是为了在太阳面前渺如尘埃的自己。
将心比心的体贴，架联起整个世界的美好通融，请不要将它视作多余。
不要嫌恶地掉头，亦或含糊不清的退避。
尽管任何面貌的选择都是个人自由。
请尽量，选择勇敢、坚强、温柔，选择那些令自己让他人感受到美好的可能。
相叶拿起放在桌上的便当，嘴角倔强地上扬，往后退了好几步，被泪水模糊的双眼定定看着大野，吸吸鼻子，“阿良，我不会把你交给她。”
“绝不。”
她打开了便当盖，香喷喷、金灿灿的炸鸡，可爱的章鱼香肠，泛着水润油光的团状意面……晶莹的泪水滴在寿司饭上，把一颗小小的白芝麻放得很大。
“住手！”
异口同声的两句话炸响在教室中的一刻，那只纤细的手腕颤抖了一下，倾斜的盒身停留在半空中维持住最后一丝微妙的平衡。
村松从前门冲了进来，直奔到相叶面前，劈手抢过险些全数倾倒在地的盒饭，因为用力过猛地缘故，震落了一枚炸鸡、两块香肠。
相叶愣看着滚落在自己脚边的一点食物，半张着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你是不是疯了！在干些什么东西啊！”
从她手中拽出盒盖，同盒身扣紧，村松瞪圆眼睛死死盯住相叶，几乎气急败坏地指着她连“你”了三下，没续出后话，仅以一声深重短促的叹息草草收尾。
相叶却破碎的笑了起来，听上去和哭没有两样，泪水也没有停息，笑着、哭着低下头，颤抖地弯身，仿佛力气尽失，抱膝蹲在地上。
好像沉入灰色的茧中，拒绝面对现实。
大野一步步向她走近，目光中没有丝毫责怪，亦非轻视、忽略，只有一种从思考中渗透出的，代表包容与接受的平静。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道。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也慢慢蹲了下去，“你讨厌羽生吗？”
这应该是很奇怪的问法，在相叶和村松眼前，他就是羽生，不应该用姓氏称呼自己。
但那一刻，这么说好像没有任何违和感。
村松神情复杂的注视着未能达成沟通的俩人，他把手放在相叶肩头，过了好一会，露出苦笑，代替她作出回应，“不，她最喜欢你了。”
此时，相叶的身子剧烈战栗了一下。
“那么，你讨厌白鸟吗？”
这次村松没有再出声，他只是更用力地捏住相叶的肩膀，将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掐醒。
很小声的两个字，从她口中挣扎吐露。
接着，又重复了一遍。
最后伴随着无限苦痛、不甘的号泣，大力呐喊出来：“…讨厌！讨厌她！——最讨厌了！”
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事实，只是事实而已。
想要伤害阿良喜欢的女生，也是事实。
伤害那个女生，也伤害了阿良，同样也是事实。
如果阿良不再逃避。
她也，不可以。
抽泣着，呜咽着，哀嚎着。
原本激烈的情绪在无需阻绝的肆意宣泄中，一点点得到平息。
盈满泪水的双眼，模糊了焦距，她看不清他在哪，也参不透俩人之间的距离。
只能执拗地笑着，“阿良……你讨厌我吗？”
这个问题如果让真正的羽生来回答，他会说什么呢？
也许会沉默，也许会调转话题。
正确的做法是：实心实意。
“不讨厌。”
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怎么会讨厌你呢。
“阿良……喜欢白鸟吗？”
大野并不知道，梦里梦外的相叶，此前、从来，没有问过阿良这个问题。
尽管她知道答案。
但那样害怕，亲耳听到阿良，亲口承认事实。
从来没有能持续到永远的逃亡，坎坷歧途上没有真正的自由、快乐，只有更残酷、更扭曲的命运。
失明比天黑更可怕，不是么。
有一种路，退无可退的时候才会显形。
在得到答案前，她听到来自心底的声音。
这次不可以再忽略了。
因为——那个小小的自己，才是真正的森子。
“喜欢。”
静立在后门的小丸子，听到耳边传来轻且坚定的答语。
她没有回头，双手却抑制不住地战抖了一下。
“我喜欢白鸟。”
“一直喜欢着白鸟。”
心口处传来很痛很痛的感觉。她知道，那是来自相邻世界，另一人心中的感情。
真正的羽生良太，正站在她身后。
终于也，不再逃避。
——那天。
没有父母陪伴的白鸟，离开人声鼎沸的喧闹操场，独自走进教学楼，她带了最最简单的腌酸梅便当，怀着一点小小的期待踏上通往教室的阶梯。
濑户老师，是不是像前两年一样，为她准备了丰盛可口的菜式？
春游远足的时候，濑户老师也会带两个便当：深蓝色的铁制饭盒，乳白色的一次性饭盒。
一次性饭盒里装的食物，总被他拿来慷慨的分享给学生们品尝，大家一边吃一边夸赞老师的妻子，一定是个很会做菜，贤惠漂亮，非常温柔的女人。
只有这个时候的濑户老师，会表现出真正亲近学生们的一面，笑得满脸幸福，略带羞涩。
大家都知道，有个好妻子是胖乎乎的濑户老师最大的骄傲。
虽然不是一个好老师，却是一个好丈夫。
二年级的运动会，独自回到教室吃便当的白鸟第一次收到了别人送给她的便当。
不是营养午餐的蔬菜，有肉有水果，还有小点心。是特意做给她的，真真正正的便当。
放在课桌中央的一次性餐盒里，装了许许多多好看又好吃的菜肴，包含着美味的心意。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是濑户送她的便当，怀着无比感激、感动的心，把它吃得一干二净。
直到第二天照常上学，她拿着洗过的一次性餐盒，害羞得问朋友们，是谁送给她这份便当。
被问到的人全都疑惑的摇头。
直到同桌的羽生笑着告诉她，这肯定是濑户老师送给她的便当。
和春游的时候一样，让妻子做出的便当，替家人没来参加运动会的学生准备的在校午餐。
原来是老师送给她的便当啊，白鸟很高兴，很少关心学生的濑户老师也有温柔体贴的一面。
放学的时候悄悄跟在濑户老师身后，鼓足勇气说了声谢谢，再害羞地跑开时。
她感到：这个世界果然很美好。
三年级的运动会她也收到了便当，端正的摆在课桌上，一如既往的美味。
今年，会收到怎样的便当呢？
就算没有也没关系。老师的妻子不一定每年都有空，准备便当是很麻烦、辛苦的事。一直自己做饭的白鸟，很清楚这点。
只是她也没有想到，进入教室的自己，不仅吃不到老师送的便当，连自己带的饭盒也没有机会打开。
饿着肚子，抱着坏掉的助听器，哭着逃离学校的一刻。
她明白了：这个世界一点都不美好。
一点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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