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一百零七 【慢卷轻舒】
呼啸的风声逐渐停息，盖在他眼前的手掌也缓缓挪开。
小丸子向后退开几步，背对他转过身，环绕俩人四周的街景比起先前一望无际的农庄花田，要熟悉的多。
这里是‘清水市’，至少看起来是。
盯着附近最显眼的建筑打量良久，他挠挠脑袋，了然地扬眉，“这里是另外一个街区的小学，白鸟在这上学，对吧。”
看到小丸子点头，从面具碎裂一角的间隙里瞧见她带着附和意味的清亮眼眸，他跟着笑了一下，忍不住打岔道：“嗳，你现在知道自己是谁了吧？”
这次，小丸子迟疑了好久，才很慢地点了点头，又快快地摇了摇头。看她的样子，好像正处于对自己的身份认知感到迷茫、矛盾的状况中。
她拿回了有关樱友藏和樱小竹的记忆，模糊的碎片似的记忆，但蕴含其间的情感又真切到毋庸置疑，对于作为‘樱家二老孙女’的身份，她是认同的，可要说因了这个就立刻成为如假包换的小丸子……事情可没这么顺利。
在历经花田那一站之前，她完全不相信自己是小丸子，无凭无据的，一个同你根本没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突然跑过来胡说八道，说你其实不是你，是另外一个人……这种事搁谁身上都觉得天方夜谭吧？随随便便信了就有鬼了。
她对跑过来自说自话的大野，最初的感想真的就是——妖言惑众，哪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到后来遇了花田，在樱家屋子里看到樱小竹和樱友藏时，倒是真的有些动摇，光是看到他们的脸，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心情就变得很乱，想亲近他们，又怕亲近他们。
她原本只记得乐山家的爷爷奶奶，对樱家的爷爷奶奶却没有丝毫印象，但偏偏就觉得……好像路过一家商店，看到橱窗里一件很漂亮的连衣裙，只消摸摸口袋便知道与它无缘，但面朝橱窗站定，凝神望向它目光如炬的一刻，就会觉得——‘它’是属于你的。
从樱家二老那听到似有言灵所附的话语，从中得到近乎神谕的劝勉开解，盘踞在她心头的阴霾便一点点消散了。
之前怎么想都只剩下痛苦纠结，至死不愿回首的切齿拊心，渐渐褪去丑恶的滤镜，恢复原本的样貌，由苦涩渡向变了味的甜，再一点点成为纯粹的回甘。
她从他们身上得到了别处无法寻求到的安慰、支持，才有了面对过往的勇气。在最后牵着他们的手，看着他们连同令人亲切的小屋一起淡化消失时，各式各样的回忆画面像漫天蝴蝶涌入心中，总算使她察明这点：樱小竹、樱友藏是同她彼此相联的至亲，一直一直守护在自己身边，从未离开。
但她对乐山井永、乐山浅香的感情也切实存在，那些以花田木屋为背景的回忆碎片也是如此清晰分明，如果说那些有关围裙、花锄的回忆都是假的，又有谁能证明有关暖茶、俳句的回忆就是真的。
没有谁会有两对爷爷奶奶，因此她也有些搞不清楚了，自己究竟是谁？
没有确切的结论，好比拎出一个正圆问人哪头是顶哪边是底，怎么回答都没错，亦等于怎么回答都不算对。
一但开始思考这种足以上升到哲学高度的艰涩难题，思维就像凝块的浆糊，往哪想都想不通，唯有停滞不前。
不过至少有一点，有了先前的经历作铺垫，她不再抗拒，将记忆中的世界剖露在他面前。
大野健一，是个特别的人，至少对现在的她来说，就像掌握关键的钥匙，即便还没找到与之相适的锁孔，拿在手中也有稳固人心的作用。
树立起目标，总能少些踌躇迷惘，有了奔头，步子迈的果决些，能到达的地方才更多更远，才有可能走通梦魇的迷阵。
既已有了一次不错的结果，那么这次，她也可以怀抱着稍许正面的期待吧？
眼下这条有他相伴前往的路，若能走到尽头，便能穿越雪的森林，挨过漫长无尽的严冬，如果真有被阳光临幸的可能，她也想试着抓住机会，搏上一博。
从现在起，接受他成为同伴。
为了白鸟空，也为了小丸子。
她模糊地想着这两个交织在一起，变得愈发熟悉、陌生的名字。
所以她才用比先前更积极的态度，认真回答起他的问题，就算不能出声，至少可以通过点头、摇头尽快予以回应。
大野多少也察觉到了这点，小丸子对他的态度比先前多了几分依赖、亲近，那只眸色和印象中不同的眼睛，投射在他身上的视线令人感到既熟悉又安慰，虽然她还未曾开口说话，每一次抬眸眨眼，点头摇头都像在呼唤他的名字……这么想，是不是有点自我意识过剩呢。
但也没什么不好。
就当是适当索取一点小小的报酬，他有点坏心地装作忽然想起什么要紧事一般，调头向远离学校的小路快走了一段，回头时果不其然看到她茫然瞪大眼睛，像只小鹿似的颠颠儿赶了过来，随到他身侧。
他假装没注意到她，自顾自皱皱眉转了个方向再走，她眼里载满疑惑，但还是紧跟着他绕向另一条长街，如同逐饵的小鱼，头脑简单心思执着。
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来回往返，捉弄了她好几趟，那只眼眸渐渐盛满哀怨不耐，却仍旧坚守着目标不放，他噗嗤笑了一声，摆摆手道：“好了，不逗你了，咱们现在去哪？学校里面吗？”
听到他的问话，小丸子微一愣神，有些局促地摸了两圈手指，才悄然点点头。
实际上她也不知道应该去哪，单单顺应回忆的指引，的确应该进入校园，那儿集中发生了许多件事，有很多情形复杂，令人难以释怀的过往……从校门处向内望去，操场和教学楼四周不见半个人影，看天色应该正是念书上课的时候，哪儿都静悄悄的。
但如果真是寻常的上课，操场上应该有人，没有下雨的白天，体育课总该照常进行。
看门的地方也不见门卫，小丸子围着值班室的小屋走了一圈，在窗前停下脚步。
平常坐着执勤人员的书桌前，端坐着一只做工略显粗糙的熊样公仔，整个身子和普通人差不多高，纽扣做的眼睛，布条缝出的嘴巴嘴角下垂，弯成一道拱桥，神情莫名有些凶悍。
大野看她停在窗边，跟着一同向内探视，也瞧见那只挺不对劲的大号布偶，虽然它只是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两只爪子也老老实实搭在桌前，但总给人一种下一秒就会跳起来打人的即视感……可能是表情太凶的缘故吧。
大野试着推了推值班室的铁门，不知道是不是里面上了锁，完全推不开，干看着屋里的大熊，也瞧不出什么别的意思，只能作罢。
往教学楼走去的时候，打头的是大野，小丸子紧跟在他身后，俩人一路左右张望，什么多的人也没看到，一路畅通无阻进了正门，到达换室内鞋的置物格前。
小丸子扭头瞅瞅他，去写有白鸟空字样的格子里拿出小白鞋换上，又发愁似的盯着大野脚上那双外出鞋呆看了一会。
大野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虽然在他看来于梦中坚持这种没什么必要的规矩挺多余的，但他还是顺手从白鸟空鞋格附近翻出一双室内鞋换上，小丸子见他这么做了倒显出一副更为吃惊的表情，他不知她又为得哪般，莫非觉得不问自拿算作偷？
令她吃惊的点，他自然领会不到。因为他拿的这双鞋，好死不死正巧出自署名“羽生良太”的鞋格，这个人是白鸟空的同班同学，也曾是她的同桌，更是她……喜欢过的人。
这双室内鞋后跟处还用黑线绣着“羽生”，白鸟的鞋后跟上也用黑线绣了“白鸟”，两个姓名记号所在的位置一模一样，这并不是什么巧合，羽生先白鸟后，她仿着他来的。
其实，就连大野会拿到这双鞋也不是巧合，白鸟鞋格所在的区域，周遭大部分格间都归他们班同学所有，这些鞋格里都放着换下来的室外鞋，而非还没替换的室内鞋，他一眼瞟过去自然会选看到的室内鞋换上。
其实要是再多留意一下就会发现古怪：为什么只剩下一双室内鞋？要是再往其他排列的鞋柜看上一看，就会发现其它鞋柜全都空荡荡的。
别无选择，梦的世界，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巧合。
一楼二楼的走廊和教室空无一人，行走在木质的走廊上，只有两人的足音啪嗒作响。
这整所学园可能连一个人都没有。怀着这样的想法，大野留意了一下他们路过的几间空教室，铭牌的部分只看得出年级，具体几班模糊不清，教室内只有最基础的桌椅讲台，除此之外一点稍有特色的陈列装饰都没有，甚至没留下一点使用痕迹，仿佛崭新的样板间。
大白天，一点烟火气没有的学校，总觉得有点诡异……
他禁不住偷瞟几眼身侧的小丸子，看她小心翼翼朝前迈步的样子，应该比他还觉得不安吧。胆子这种事一但有人垫底，勇气自然比对出来，他顿时挺起胸膛，作出一副没所谓的样子，干咳两声，踱到更前方打起头阵。
他们走穿了一楼的走廊，在尽头处上了楼梯，又将二楼的走廊也完整踏了个遍，上了另一头的楼梯，以这种蛇形打转的方式逛全了什么都没有的一楼二楼。
本以为三楼也是如此，明明之前一点动静也听不到，离了楼梯间却立刻听到一阵嘈杂人声，是孩子们笑闹说话的声音。
小丸子顿时僵住步子，他也跟着停了下来，朝前一看，一副花团锦簇的立牌横挡在走廊中央，地上还散落着不少五颜六色的手工纸花，挺大的个头，拈起来细看做工倒很粗糙。
大野弯腰研究纸花时，小丸子正对着立牌发呆，牌子上面用彩笔打了个醒目的花框，框里标注着几个大字：《动物之家》，周围还画了些Q萌的动物头像以作装点。
经过花田一役，对自己的‘白鸟空’身份产生动摇的她，无法再把脑海中的回忆完全视作亲身经历看待，但驻扎在头脑中的诸多画面影像又是那样清晰真切，容不得她不去回想，故意忽略。对应着眼前的看牌，她还是极具代入感的追溯起一段非常糟糕的陈年旧事。
其实也没那么久远，不过一两年的功夫，只是每每回想起来，时间落差所产生的错觉足有几十年那么长。
从一段有关‘兔子’的故事起步，迈向噩梦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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