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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九十九 【无声有声】


  “现在的白鸟根本无法沟通,大野你问这样的问题,有什么意义……”小丸子攥拳皱眉看向他,再度开口时语气里满是责难不平,“难道,你想站在她那边吗?你忘了她刚才是怎么对我出手的?”

  面对她的指责,大野沉默片刻才缓缓回话道:“不,我永远站在小丸子这边。”

  丸子闻言微抬嘴角,苦笑着摇了摇头,“……承诺是很容易的事情,希望你说话算数。”

  “先答应我,不可以再接近白鸟同她说话。”小丸子说着将手指向身旁微低下头的少女,“不要再做些令人误会、混乱的傻事。”

  这次大野没有作出应答,他只是抬眼望向雪林,似乎在用很慢的速度想一件很难的事,“你知道问题的答案吗?”

  隐约感到这是个不妙的话题,小丸子迟疑片刻,才不情不愿地开口:“什么问题?”

  “白鸟空为什么想成为小丸子。”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我的记忆仍然是残缺的,以前的事我并不记得,就算记得——”她忽然长吸了一口气,止住后话的同时,自心底泛起一股深不见底的疲惫、厌倦,“我也不可能理解白鸟。”

  “不可能理解白鸟。”大野喃喃重复了一遍她的答话,将投掷在远方的目光倏然收回,落在小丸子脸上,对望向那双漆黑的乌眸。

  极深的夜,赤露在寂灭无望中吞没星光,掩盖住一切。

  凝结着痛苦、危险、不详,虽然暗哑,但并不丑陋。

  而后,他转向那只兽样的面具,凝视着面具上狰狞的图纹,轻缓地开口:“你理解小丸子的想法吗?”

  得到的依然是沉默,但在沉默之外,好像自心底听到了回话。

  白茫茫的迷雾笼罩着凝滞的忧伤,流动的疼痛承载着真实在心头蜿蜒。

  看着她抬手捂向胸口的一刻,眼底有什么化开了:绯色的落雨在雪中点下涟漪,带着令人熟悉、怀念的气息,伴着苦涩的微笑,绽露嘴角。

  立足旷野的重山被长风贯穿,潮鸣电掣的一瞬,突然找到了超乎所有问题的答案。

  像要应和他的豁然清明,梦的世界,起风了。

  自她之手,狂风离地,乘雪浪扶摇而起,漫天恣肆。飞旋的气团像火球凌厉横冲,激烈的气流似蛟龙咆哮打转。

  被风雪交织的力量冲撞到空中时,他俯视着眼前那幅随时间一同定格的画面:戴着面具的少女扬起手,微微发颤的指尖淋落下绯红的“泪”。

  ——是‘我们’的血。

  像偷袭般突然发动的攻击,实为逃避现实而作出的挣扎,因为疼痛而抗拒真实,为了维持虚假的自我选择蒙上双眼。

  作为掩护的磅礴雪雾如帘幕般隐去她的身影,冰棱的碎片夹杂在风中呼啸迎面,重摔在地上的他闭紧双眼,默默承受着这一切。

  正如预料中的那样,攻势再没有产生新的变化,反倒越来越弱,待风浪平息迷雾散去,雪色的森林和戴着面具的少女已经不在了。

  她,逃走了。

  望着只剩下连天碧草的前方,他什么也没说,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静立在原地。

  脚下残积的白雪在明耀的阳光笼罩下迅速消融,连一点水迹都没留下,好像她出现在这里的事根本不曾存在,刚刚发生、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虚无的梦中梦。

  “还在担心什么吗?稍微放轻松一点吧……”

  “为什么不说话呢,不要紧的,森林和草原已经分开了,现在说话不会传到她那里去。”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接下来我们一起去寻找这个世界的中心,在那里可以……”

  她急切地拉着他的手,絮叨殷切的说着,一刻不停,仿佛只要停下了就会发生什么很可怕的事。

  不等她把话说完,他打断了她。

  “你不是小丸子。”大野平静地看着她,直到那张熟悉的面庞一点点敛去笑意。

  “白鸟空。”念出这个名字的一刻,刚才为止一直紧抓着他的手终于缓缓松开了。

  她的目光也跟着失去温度,微扬起头,面若冰霜。

  他向后退了一步,轻声道出后话,“就算再像也不是。”

  是啊。

  就是如此。

  拥有和她一样的身形面貌,知晓她的过去曾经,尽力演绎无差的言行,还是无法得到承认。

  她和她拥有的一切,从来不属于自己。

  连在梦里也不行。

  白鸟空低下头,发出一阵细碎的嗤笑,好像冰河解冻、糖果碎裂。

  野干,只要照你说的去做,就会获得幸福吧。她无声地张口。

  懒洋洋漂浮在半空的蓝眸小兔摇摇耳朵蹬蹬腿,俯身曲膝蹦跳落地的一瞬,烟尘四起,虚茫中一只庞然巨兽探身昂首,猩红的瞳仁紧缩,直看向大野偏头露齿,模样不似挑衅,倒像在咧嘴发笑。

  他也回盯向它,过了好一会才判明面前巨兽的真身:这是只大的不像话的狐狸,长了整整八条尾巴。

  从气势上来说谈不上凶恶,眼神和方才那只小兔一般纯澈莫名,又透着几分耐人寻味的精光。

  它也是白鸟创造出的,仅仅存在于梦境中的生物吗。

  当他心中生出这个念头的一刻,脑海里挤进了一个答案。

  没有任何语气、声线起伏,甚至根本不是用耳朵听到的声音:「我和你们一样来自现世,真实存在。」

  那头巨兽至始至终不曾开口,直接用意识与他交流,这也意味着它不需要听到出声的语言,可以直接窥探他的思想——它是凌驾于梦境之上的存在吗?来不及对这种特殊的沟通方式感到吃惊,大野将视线掷向远方,他不知道这匹白狐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如果要突破它的防守才能离开这里……他该怎么做?

  他手中的断剑和八尾狐庞大的体型相比,简直和牙签没有分别,就连他整个人站在它身下,也渺小的像支胡桃夹子般可笑。

  白狐眯起眼,他脑中再度传来寥寥数字无声应话:「毋需多虑,阁下请便。」

  与此同时,仍维持着小丸子模样的白鸟踏着空气稳稳走到与巨兽平齐的高度,落坐在它肩头,单手扶住白狐脖颈一隅,气态迥异居高临下,什么也没说甚至没再看他一眼。

  仿佛一片结冻的雪花,锋芒凝滞,浮光明耀——

  早已下定决心尘封所有虚伪的感情,直视渴望的结果。

  即便美丽的外壳剥落,罪孽染指。

  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在这世界的中心。

  白狐轻甩长尾,顿足打了个弯,向与大野所在背道而驰的方向绝尘而去。

  独自前往寻觅森林的一路上,他再没遇见半只梦境生灵,虽然脚下的草地还是生长的很茂盛,阳光依旧温暖。

  他认真感受着自己的心,琢磨每一丝细微的情绪起伏,心跳、心悸、不安、痛苦,所有能察觉到的动静变化都是独属于心的语言,他在虚心请教它:

  ——你知道小丸子在哪吗?

  它也在尽责予以回应。

  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提醒他:能感受到痛苦的方向,才有通往正确的路。

  无论走多久都没关系,只要走下去总会到达什么地方,不断穿越什么地方,总会到达应去的地方。

  只要不停下脚步就好,只要不放弃。

  走了很久很久,雪的颜色终于出现在视野中,忽远忽近,像一片随风穿梭的迷雾。

  他继续追逐着这片迷雾,没有冲动的想立刻缩短与它的距离,甚至不介意它再度消失,下定决心后,结果只有一个,早晚先迟又有什么关系。

  后来,森林终于近在咫尺,和先前挟带滚滚风浪侵袭草原时的肆意冲动不同,此刻的它像是被看不见的屏障禁锢在雪花球中,阒寂无声,孑然静立。

  它与草原的边界那样分明清晰,简直像刀口般平齐。一侧是无边的白雪,另一侧满目绿油春意。

  直到将手伸进边界另一侧,寒冷才缓缓缠附上皮肤,好像推脱着什么般,不情不愿分来一点淡淡的凉。

  踏入森林中的一刻,胸口处再度袭来一阵强烈骤痛,和当初逼得他跪倒在草地上的痛楚不相上下,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他能清楚的感知疼痛的根源,带着撕除结痂般轻松明了的快慰。

  这片由冰雪构成的世界,在全力排斥着他的进入。他最珍视的那个人,被困在错乱的记忆中,丧失了自我。

  背负着并不属于自己的过往,使用被强塞入手中的力量,她在漫天风雪中踯躅独行,唯一的念想只是从虚假剧本上复刻下的一出荒诞戏中戏。

  真正的白鸟空大概也以为,承载着她的过去,被不幸的黑暗回忆吞噬包围的小丸子,一定会作出和她一样的选择。

  仿佛被命运玩弄的提线木偶,带着无尽的伤痛、绝望,抢夺属于他者的人生。

  为了私欲所作的挣扎,在罪恶中涅槃盛放的花。

  可惜,从始至终怪物只有一个。

  他的小丸子,也只有一人。

  “躲到哪里去了,又在一个人哭吗。”

  “总是这样……不让人省心。”

  “做好被骂的觉悟啊,笨蛋。”

  嘴角边挂着浅笑,喃喃低语心中所想,他在寒冷的树林间穿梭,疼痛不再是负担,反倒成了最直观可靠的指引,心口处的难受愈发剧烈难耐,就意味着离她越近。

  这里还不是用血的场合。心头血的效用,是令他保持真正的清醒,给予他足以干涉、影响梦境世界的力量。

  作为被推入迷局中的外来者,这是他唯一的凭仗。

  早在第一滴血和天空相融时,上方广袤的蔚蓝,罩上一层轻纱般薄浅的粉雾。

  属于他的时间沙漏,已经开始运转。

  但愿,倾尽最后一刻求取的结局,于她而言一定侥幸圆满。

  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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