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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九十八 【铸剑当折】


  长剑的前端不见了。

  正如字面意思所言,刚拔出它时大野还没发现这点,他还在全神贯注的看着面前负伤的白鸟,满脑谜思。

  而且,小丸子竟然横冲过来关切白鸟的安危?那样子怎么看都不像在验收成果,一脸抓心挠肝不可置信的表情,好像根本没想到也根本不愿看到他顺利刺伤白鸟,和先前出主意恳请他动手的态度相差甚远,还呵出句只道了半截子,没头没脑意味不明的话,令人不由微妙有点介怀。

  他的视线来回投射在两个女孩身上,光顾着东想西想,期间也曾虚掠扫视过剑身,却完全没觉察出什么不对劲来。

  明明是那么一目了然的变化。

  用第二滴血铸成的长剑失去了没入白鸟体内的整截剑尖,作为武器的使用价值几乎不复存在。

  所以,剑尖是去了哪里?留在白鸟体内?怀着难以抑制的疑惑,他不得不暂时抽离立场,用看待敌人以外的目光打量起白鸟,像一个学生刚在课本上遇着新知识,用一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悄悄观测她胸襟处那道剑伤。

  也许再多等一会,半截剑锋就会以植物破土而出的姿态从肉里挤兑出来?……

  如此猎奇的画面并没有实际发生,“吃”了一剑的白鸟慢慢弯腰蹲到了地上。

  这是合乎情理的举动,因为疼痛失力而受不住站,他刚刚才经历过。

  还好有面具作为遮挡,一个女孩承痛苦撑的表情肯定极具欺骗性,他才不想看。

  明明没看,却还是稍微上了点当。

  他将断剑横伸过来,平平敲在她头上,淡淡道了一句:“你,走吧。”

  击退的意思他不是不懂,只是这个词里,第二字肯定比前一字重要。

  放她走和击退的区别,应该不算大。

  白鸟闻声缓缓抬头,脸对着的方向却是站在随侧的小丸子,她把被剑割伤的血手伸向天蓝色的裙摆,扯住一角,轻轻摇了两摇。

  小丸子神情复杂的低头,看着白鸟伸出手指比划着指向自己的心口,附着在手上的腥红点染在同样被血浸湿的胸襟上,什么肉眼可辨的痕迹也没能留下。

  我当然听得懂你的请求。

  “小丸子”久久凝视着“白鸟”。

  这就是你选择结束游戏的方式,你以为的,凭借单方面的牺牲就能够通往结局的方式。

  明明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为什么还怀揣着不应该存在的执着?不作出对自身有益的选择。

  原来那时你说过的话,真的不仅是随便说说。

  这样一来,就变得更加对不起你了……但这不重要,反正,已经没办法再回头。

  身为人类的你,和怪物成为朋友开始,一切就无可挽回了。

  或者在更早之前,随着那场从高处下落的雪,整个世界都遭到了诅咒。

  还得,继续这份诅咒。

  “大野,你知道剑为什么会折断吗?”

  他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老实反问她,“为什么?”

  “因为你的心意还不够坚定,剑才会那么脆弱,我觉得大野并没有完全贯彻自己的决心,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面对小丸子的第二个提问,他单张了张嘴,既说不出反驳的话,也找不到所谓的原因。

  很矛盾也很奇怪,在进入梦中的一刻,他相信自己绝不会有所动摇。但自从白鸟出现之后,他的决心就像上蹿下跳的火苗,摇摆不定、时多时少。

  每当思索到与小丸子有关的事,他总以为自己打定主意可以做一切为她好的事,可是为了这些事面对白鸟时,他不得不承认,有一刻,或许只有短暂的几秒,他感到了动摇和疑惑。

  但这肯定是受到梦境影响所致,他不可能真的分出闲心体恤白鸟,糊涂到敌我不分的地步。

  在没有切实面对白鸟和她有所接触前,他对她的全部认知就是必须打倒的仇敌,决不能让她伤害到小丸子,对她怀抱着全然负面的情感:再分明不过的敌视、轻蔑和憎恶。

  但只要这个人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无声的同他对峙,看到她那些细微到几乎没有,却确实存在的小动作——在那样与她产生正面交集的场合中,他总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好像使不出全力应对她,思绪不由自主变得繁杂缥缈,无法纯粹着眼于当下,这很奇怪,真的很奇怪。

  他甚至觉得,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少女,根本不是“白鸟”。

  这种荒诞的念头在脑海中产生的一刻就被他横扫在地,虽然看不到她的面容,自己跟现实世界的白鸟也完全没有过任何值得一提的接触,但在他面前,在这个梦境世界里想要迫害小丸子的人的确就是白鸟,只能是白鸟啊。

  如果白鸟不是白鸟,还能是谁?

  当他站在原地沉默时,小丸子正神情复杂的紧盯着白鸟,漂浮在空中的小兔子忽然悄悄游到他肩头,用脑袋不轻不重的顶了一下他的面颊,那双晶亮的蓝眼睛像水一样灵动、温柔,引导他看向天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顺应它的意思,在这种紧要的时刻向上张望。

  难道那片遥远的蓝色里会藏着问题的答案吗。

  他在原本浩瀚的蔚蓝中看到了另一种颜色。

  那里没有任何问题的回答,反而积聚着更多浮云般飘忽的疑问,明明微不足道,却零星铺陈在他心中,一时间顶替了原本磐石般沉重、具体的烦扰。

  梦境的天空到底是什么呢。

  天空之下的草原和森林又是什么。

  一边温暖一边严寒。

  小丸子和白鸟。

  就当是错觉吧,这两个名字交汇的一刻,像镜中印照出的两支花。

  隔着心里心外的距离,比世界还宽远,又近到仅有一步之遥。

  十指间传来骤痛,他还是什么都不明白,但心中好像有一处地方“清醒”过来了,在梦里的指路明灯不是头脑。

  把心里想到的话说出来,而不是在脑海里反复料理过,早已失去原形的虚言。

  不是必须要做什么,他可以办到的,从来都只有能做到的事。

  不用靠堆积出的敌意、愤慨与冲动作为行动的燃料,引领他前进的东西,一直一直就在这里。

  那是一颗属于孩子的心,既有莽撞率性,也会懵懂停顿,虽然不曾出声说话,也没有太多复杂的构造,但其实是比头脑还要厉害的‘思考’器官。

  只要听从它的指示就好。

  至少从心中流淌出的,绝对不会是谎言。

  真实可能带来疼痛、疑问、迷茫,但那也是通向正途的必要铺垫。

  “白鸟空,你为什么想成为小丸子?”

  其实问出这句话时,他就知道,很可能得不到任何回应。

  但这是心提出的问题,心想问的问题,并不需要得到真正意义上的解答,问题诞生的一刻已经有了面目明悉的一面。

  本来认为这是没有必要了解的事,但心这么问了,他才了解到,这是应该在意的一环。

  不光如此,小丸子和白鸟究竟有过怎样的接触和过往,他全都想要了解,一定不是从巴川郊游的那一天起,一定在更久之前,有更深的渊源。

  白鸟会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小丸子也是。她们会联系在一起,不仅是一方造成的结果,无论好坏都是双向的——就像阳光之下必有阴影,一昧排斥阴影也将寻不见阳光真实的模样。

  所以,他要了解白鸟,抛开所有怨结,诚意的面对、探知她。

  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心总是随便作出判断,它不会斤斤计较于细节,却能最大程度揽获是非倾向,即便是错的,也比怀着成见盲目思考所谓的‘正确’更接近‘正确’。

  两个女孩抬起脸,朝向他一同陷入沉默。

  她忽然知道了,剑会折断的真正理由。

  不,并不是折断,而是真正融入了另一颗心中。

  两个相似的灵魂,面对世界保持着同一份‘温柔’,心头血铸成的剑,化进另一颗心中,落定的一刻,寻至安宁的回归。

  在小丸子胸前绽放的花,大概也混合了两种颜色,异源双生。

  她的痛苦并非出自伤口:两颗被乱象隔绝的心,于冥冥中摸索相会,不可见间达成了共鸣与分担。

  这份无关一切外在表象的契合,恐怕永远也没法打破。

  如果,也有一份这样的羁绊属于白鸟空。

  大概,这世上,便能少一个怪物,多一个普通的女孩。

  可惜没有如果。

  从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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