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八十八 【冬生为雪】
我出生在冬天,下雪的日子。
没人告诉我这些,但我一直记得。
曾从很高很高的地方,看到一整个白茫茫的世界。
我以为自己就是那片白色,却没能随着冰雪一起消融。
年复一年,化为怪物。
最初,他们把我托付给爷爷奶奶照顾。
那里有很大很美的花田,一条怪模怪样的小狗。
小狗总爱追着花田里的蝴蝶咬,傻乎乎的扑空,一张脸砸进泥里,尾巴还高竖着乱摇。
后来有一次,他总算逮住了一只,蝴蝶斑斓的双翅黏在他湿漉漉的舌头上,已经折断了。
他一边慌张的后退,一边不断翻卷唇角,努力往外吐东西。
终于“呸”出一只稀烂的蝴蝶。
他好像一点也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趟趟用爪子刨着蝴蝶身下的泥土,像在掀她的被子,叫她起床。
我揉了揉他的脑袋,往家的方向走去,他追在我身后,三步一停,向后转过脑袋,想看看那只蝴蝶是不是已经重新飞起来了。
她当然没有飞起来。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扑咬过花地里的蝴蝶,只是冲着她们叫,一边欢畅的摇动尾巴。
我知道,那不是出于自责和怜悯,他只是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想要蝴蝶会飞。
后来,我也像他一样,经过错误的尝试,慢慢明白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时而得到,时而失去,最终一无所有。
奶奶生病的事我知道的很早,她的影子上有一团像蚯蚓一样蠕动的墨绿,从腹部右上的位置慢慢向四处扩散。
我想让她去医院,她却不肯,还在念幼稚园的我说不出更多劝解的话,只好蹲在地上,将手紧紧的捂在影子上,想把那团墨绿压灭。
奶奶连“影子”都看不到,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跟在她身后,双手挨地。
“很脏啊,快去洗手。”她总是扭过头,带着笑这么对我说道。
半年后,她病倒了,爷爷去医院照顾她,我被父母带走了。
他们说,等奶奶好起来就会把我送回那片花田所在的小屋。
我不知道奶奶得的是一定会死的病,只知道墨绿色是很坏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爷爷会走在她前头,只是被爸妈带走的那天,回头看到爷爷的影子与我的影子之间,相连的线断掉了。
原来那是‘再也无法见面’的意思。
他去给住院的奶奶拿换洗的衣物,在一条路的转角被一辆蓝色的卡车撞死了。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嘴里叼着烟,头上绑着一条鹅黄色的毛巾,满脸胡渣,眼袋很深。
他不应该打那个哈欠,或者更早之前的爷爷不该停下来看院墙里伸出的桃枝,只要三、五秒的不同就能改变一切,可是所有发生的事都不可能重来。
另一座城市里的我,看到那些画面,什么都做不了。
爷爷死了,父母一定觉得很懊丧。他们本想一直把我留在乡下,至少等我小学,甚至国中毕业。因为他们没有时间分给我。
或许我根本不应该出生。
爷爷死后没多久,奶奶也去世了。去世前我去医院看了她三次。
前两次父母听了医生说的话,让我跟奶奶郑重地道别,我却悄悄俯在奶奶耳边,跟正在昏迷中的她说:“下次见。”
最后一次,父母都认为这是医院的误报。不断陷入昏迷又不断醒来的奶奶,还有一次次下病危通知书联络家属赶过来的医院,只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间。
但我看到,奶奶病床下墨绿色的影子,和我的影子之间牵连的那条线,断掉了。
我徒劳的伸手,跪在地上一遍遍划过奶奶的影子和我的影子,想把两个影子连在一起。
直到父母皱着眉把我拽起来。
奶奶的葬礼和爷爷的葬礼一样,来客不多,显得很冷清。
躺在棺木里的奶奶被大火吃掉又吐出,灰白的粉末封进罐子里,在佛坛前摆了四十九天,埋进土里。
自那以后我的家再不是花田边的小屋。
从成群的蝴蝶身边,我带走了那只小狗。
他的名字叫做球球。
在清水,我的房间很大,整个家都很大。这是母亲的故居,外公外婆多年前就不在了,母亲从没跟我提过他们的事。
我的姓氏从出生起便随了母亲,跟外公外婆的姓氏一样,这大概是我同未曾谋面的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六岁那年的我,在陌生的家里,被母亲教会了如何踩在凳子上生火做饭,准备简单的料理,烧放洗澡水……
所有独自生活所需的基本技能,我都学会了。
从来没有夸赞过我的母亲,摸着我的头说了一句:“果然是我的女儿啊。”
那时的我对母亲一无所知。
或许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父亲一直很听母亲的话。
就算母亲转过身去,他的目光也总是落在母亲的背影上。
母亲也会对父亲露出笑容,那是对我而言,非常珍贵的表情。
他们是相爱的,看影子就知道。
看着那对亲密无间的影子,我时常在想:那样美丽的感情,只分我一点也好。
他们总是离开家,一去就是很久。
留在家中的我,唯一的家人便是球球。
这个家里有许多很旧的书,很老的物件,这些东西的数量随着父母的一进一出,还在不断增加。
有些东西上缠绕着不好的颜色,也有些东西上缀连着漂亮的线。
无论是怎样的它们,都被父母珍视着,令人羡慕。
我比其他人晚一年上小学。
比任何人都想要得到朋友。
就像在花丛中扑咬蝴蝶的球球一样笨拙,竭尽全力换取失败。
无论是她们还是他们,都说我很奇怪,很恶心,让人觉得不舒服。
我好好,反省过了。
一定是我做的还不够好。
努力学习功课,把作业借给他们抄,帮助他们考试的时候作弊。
上下学的路上帮大家提书包,营养午餐的时候把甜点送给最喜欢吃它的同学。
代替做错事的人受罚,借钱给他们,请客……
即便付出的过程很辛苦,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我的朋友,终于越来越多了。
抄完作业,大家都跟我道谢了,考试结束后也会拍着我的肩膀对我微笑。
提着书包跟在大家身后,催促我走快些时,他们会叫我“阿空”或者“小空”,而不是“白鸟”,只有朋友间才会这么称呼彼此啊。
午餐时从我手上接过甜点的朋友,经常会把各种各样的蔬菜分给我吃,就算是没得到甜点的朋友,也会分我。以前爷爷奶奶也经常像这样往我碗里夹菜,能从其他人那里得到失去的温柔,我真的很感激。这些都是大家的心意,绝对不能浪费。因为每次都最后一个吃完营养午餐,偶尔会被当天的午餐值日生骂一下,但也不是很重的话。
替犯错的同学顶罪,虽然会被老师皱着眉训斥“怎么又是你呀”“明明是个女孩子为什么总在闯祸”之类让人心情有点低落的话,但是从办公室出来后,大家都会围过来鼓励我、安慰我,什么难过的感觉都不会有了。
借钱之后,他们经常忘记还我,不过我的零花钱很多,还总能从不断外出的父母那拿到生活费,所以没关系的。
放学之后,还有休息日,大家也经常约我出来一起玩,去各种各样的商店,还有电影院和游乐场,那些地方连父母都没有带我去过。
虽然有时候生活费会变得有点紧张,但是没关系,面条的价格很便宜,做起来又简单,我很喜欢吃。
那时大家都喜欢来我家作客,我会拿很多零食招待他们,有些是父母从国外带回来的,他们都觉得很好吃,还说要带给家人尝尝。
他们夸我家庭院很大,电视也很大,夏天的空调也很凉快。
还说球球很可爱。
我真的好高兴……
直到蝴蝶折断双翅。
那团模糊的绿色出现在我的影子上,占据了头脑所在的位置。
我跟父母说自己生病了,头痛、没力气,食欲也很差,还觉得恶心。
但他们只当是风寒,让我请假在家休息,然后按照原定计划的那样,大包小包的出门了。
那似乎是一场,他们筹备了很久,很重要的旅行。
虽然无法阻止他们离开,但我仔细看过了,父母影子上的线还好好的连在我的影子上。
只要待在家里,等他们回来就好了吧?
第三天早上忽然发起了高烧,头痛变得很严重,每一次眨眼都好吃力。
意识也变得很奇怪,有时想笑有时想哭,脑袋里嗡嗡作响,一塌糊涂。
身体难受的像要死掉。我跪在地上,头朝下趴着,翻挺着肚皮斜躺在床上……变换了不知多少种姿势,挣扎着想让自己舒服些,根本办不到。
直到再也无法忍受的一刻,才求助于一团乱麻的大脑,好不容易才想到一条或许有用的出路:去邻居家向他们求救。
如果那时,能想到用电话呼叫救护车就好了。
穿着睡衣,连鞋都没有穿好,跌跌撞撞闯出门,走进邻居的院子。
那个家的女主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后来我才知道,她非常厌恨我的母亲。
因此也非常憎恶我。
我不知道母亲做错了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在热辣的阳光下,站在那片陌生的草坪上,从头到脚都被冷汗浸湿的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让自己摔倒在地上,拼命按捺住强烈的呕吐冲动,哑着嗓子,语无伦次地告诉她,我好难受。
她对我笑了一下。
映有那张笑脸的画面,在后来的岁月里,一次次出现在梦境中。
每次都令我吐着醒来。
“噢,不舒服啊?吃块西瓜就好了。”她说。
转身进屋后再出来,她手里拿着两片西瓜,把西瓜塞到我手上,指向院门,扬起那张奇怪的笑脸,“回去自己家里慢慢吃,别把甜水滴在我这,招蚂蚁。”
我拿着这两片西瓜回到家中。
进到玄关的一刻,西瓜掉到了地上。
双手开始抽搐,一刻不停。
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每一根神经都在兴奋地起舞。
痉挛着慢慢爬向房间的时候,只有球球陪在我身边。
它的呜咽声我已经听不到了。
终于到达床铺的一刻,忽然变得很轻松。
痛苦的感觉全部消失了。
我看到自己的身体,弯成了一把奇怪的弓。
人类的身体,腰背反折,向后弯曲的样子,跟肢节动物很像,真的很丑。
一直都很用心梳理的头发,也散乱的不成样子。起泡的口水从嘴角流出来,眼睛既不像睁着也不像闭着,半阖的眼皮间露出的只有白色。
这种怪诞的模样,连我自己看了都想笑。
好多奇怪的影子从地板缝,天花板的间隙里钻出来,手拉着手围着我跳舞。
被这么多东西包围着,却一点也不觉得温暖。
真可惜啊。
球球不断拱蹭着我的身体。
不时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上的我,张嘴、闭嘴,张嘴、闭嘴。
我还是什么都听不到。
这天傍晚,一个男人冲进了我的房间。
那些跳舞的影子被他吓了一跳,躲到角落里消失不见了。
那个男人,是邻居家的叔叔。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白天给我西瓜的阿姨。
阿姨眼里噙着泪,有一边的脸很红,还有点肿,即便如此,她还是瞪着我呢。
可能我确实做错了什么吧。
面对像弓一样的我,叔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都不敢碰我。
因为从来没学过射箭,感到很紧张?
开玩笑的。
叔叔很凶地冲身后张了张嘴,推开站在门边的阿姨,到走廊上用我家的电话拨打了急救号码。
救护车来了,我看到它从右边的那条路急急忙忙驶向我家。
救护车上跳下来的医护人员,全部都是男性,女医生正忙着切西瓜吧?
开玩笑的。
球球一直追在救护车后面跑,像只着火的拖把。
后来,累瘫的它还被医院的人破例抱到值班室里休息,之后的几周也得到了门卫的照顾,大家看起来都很喜欢它。
急救室的灯熄灭后,我也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安静地睡了过去。
在医院里躺着接受治疗的日子里,我的耳朵从完全听不见声音,慢慢变得可以听到一点声音了。
医生们的表情都不是很好,但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只让我好好休息。
不知道恢复到什么程度就停下了。
后来我的耳朵始终都只能听到残缺、坏掉的声音。
我得的病是脑膜炎中的一种,已经忘记繁琐的前缀是什么了,留下的后遗症是耳神经落下了永久性的损伤。
其实我是觉得,可能不光耳朵有问题,说不定脑子的部分也不太好了。
不过之前就不太好,除了学习以外的事都会搞砸,会变得越来越不好也算大势所趋,不一定是生病的缘故害得。
把什么都推给脑膜炎,脑膜炎也会觉得很困扰吧。
因为听力受损,除非是离我很近,很大很清晰的声音,不然根本不可能听出字句的具体意思,即便是对着我大声说话,其实也只能连猜带蒙听个大概,直到学会唇语后才算多少克服了一些和人交流的困难。
不过,其实不用克服也没关系,反正根本没什么人肯和我好好说话。
住院期间,父母因为在旅行,根本不知道我住院的事,就连医药费都是邻居叔叔垫付的。
也有好事发生:老师和同学们都来看望我了。
带来了鲜花、水果,都用很同情的目光看着我,还有几个女生不知道从医生那里听到了什么,看着我哭出来了。
那真的是很美丽的眼泪。
就像融化的雪。
虽然藏在心里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但是,就算是我,也有一个喜欢的男生。
他是我的同桌,成绩不是很好,经常找我借作业抄,考试的时候也总是拜托我帮忙。
那个人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个酒窝。
找我借钱,一定会还,而且,请我吃过东西噢。
不是营养午餐的蔬菜,是糖果。
从家里带来的,稍微有一点融化了,不过非常好吃。
有三颗,两颗橘子味,一颗桃子味。
我只吃了一颗橘子味的,剩下两颗还有那枚橘子糖的糖纸,都被收进房间的抽屉里。到老死为止,这辈子都会好好保存下去——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他也来看望在医院的我了。
他的表情看上去也很难过。
直到我鼓起勇气对他说:“笑一下吧。”
我这么说的时候,他好像很吃惊。
但还是对我笑了一下。
非常好看的笑脸,非常的,温柔。
后来,一切就变了。
并不是立刻。
一开始大家都对我很好,父母回来后得知在我身上发生的事都很内疚,带我去了东京最大的医院做有关耳朵的检查,对了,检查那天还去了游乐园,那是我第一次和父母一起去游乐园。
从拿到票穿过检票口那里开始,在园中度过的每分每秒,看到的每个画面我都牢牢记着。
因为刚刚大病一场的缘故,根本没什么适合我玩的项目,从头到尾就只登了一个摩天轮,但是其它每个设施我都站在下头看过了,上面的人看上去都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至少那时映在地上的,那种大家都能看到的普通影子,我们三个是连在一起的。
他们担心听力受损会跟不上普通学校的功课,考虑过将我转去特殊教育学校就读,不过最终在我的坚持下放弃了这个打算。
因为我不想离开已经成为‘朋友’的大家,相信了一时温柔的笑颜,像融雪般美丽的眼泪。
为了帮助我尽快适应生理上的缺陷,他们带回家厚厚一叠学习唇语的教程资料,还给我买了一个黑色的方盒子,上面连接着长长的线,好像是叫做盒式助听器的东西?不过我一般会叫它“变吵机”,戴上它之后,乱七八糟的杂音都起来了,人话的部分还是断续、模糊。
是耳神经的问题啊。这种只有扩音功能却不能过滤噪音的助听器能起到的帮助根本就微乎其微,各种声音被拉大后混淆在一起,很难从中抓住什么有用的信息,戴久了还会觉得很不舒服,但毕竟是父母送我的礼物,所以我一直随身携带着它,却很少戴上耳朵。
等到我可以出院的时候,暑假已经开始了,新学期开学,第一次带着变吵机去学校的时候大家都惊呆了,围着我东看西看,几乎每个同学都找我借它,试着戴上耳朵。
老师还很生气地训斥他们,好像是因为这种变吵机的价格还挺贵的?真是搞不懂,这么糟糕的东西还卖得这么贵,销路没问题吗。
过了几天就没人对变吵机感兴趣了。
大家对我的兴趣,也一点点降下去,或者说,忍耐着对我好,终于慢慢到达极限。
属于我的回想从这里开始,反倒比以前更清醒了。
好不容易得到会飞的蝴蝶,珍惜捂进手中祈祷能永远留住这份美丽,最后剩下的却只有残缺的尸体。
模糊虚假的笑容褪去后,唯有真实的痛苦常伴我身。
从那时起,我慢慢睁开属于自己的眼睛。
能从很高很高的地方,看到一片皑皑世界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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