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八十七 【临渊伸手】
和大野在家门口告别后,小丸子进了玄关,耸耸鼻子,立刻小跑着奔回房间放书包。
整间屋子到处都是从厨房里飘出的晚饭香味,如果没判断错的话,今晚的大菜应该是土豆炖肉,虽然不是她最喜欢吃的东西,总归属荤又很下饭,还是可以期待一下。
大快朵颐一番后,丸子心情不错,坐在桌边托腮看起了电视,播广告的时候,还会跟着广告歌曲的小调愉快哼上几句。
下午的复习会上她已经完成了全部的作业,今晚乃至明天一整日的时间都可以全权交由她自己支配。考虑到下周还有看重的考试,她也没打算从头玩到尾,但至少今晚可以问心无愧好好休息。
至于第二天,小丸子也是有计划的:先赖个小床,九点多起来洗漱,吃过早饭去阿宏那画画,下午回家再温习温习功课,然后晚上继续看电视和家人聊天,临睡前瞄一眼语文课本,简单过一遍那几个比较难写的汉字。
总之,对现在的她而言,要度过一个充实有意义,又轻松愉快的周末也没什么难的。
洗完澡回房,她看到书桌有点显乱,就动手简单清理了一下。掸去白猫公仔小脑门上盛着的落灰,将散落的笔,折角的草稿纸都归回原位。好几天前摊在桌角上摆着的红毛丹皮虽然没坏,颜色发乌变得挺难看,摸起来手感也不像新鲜时那样好玩,想想留着也没用,被她一掌扫进纸篓里。
收拾的差不多了,小镜子底座下掖着的一枚小玩意吸引了她的注意。
是那只形态模糊的走兽型吊坠,是野干……不,应该说是白鸟送她的。
拎起这枚吊坠,对着台灯的光细细看了一遍,还是看不出来这具体是种什么动物,不过即便看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已经打定主意,和白鸟划清界线,再也不要和她见面了。
如果她再打电话约她,她也说得出拒绝的话,委婉些就行了,说有事、没空,语气再放得冷淡一点。
慢慢的,就不是朋友了。
又或者她肯对她全盘托出实情,给她一个迟来的合理解释:为什么要骗她。
清楚一切后,就不会害怕白鸟了,要是真有什么苦衷、隐情,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或许,她会原谅她。
看够吊坠,把它放进抽屉深处的角落,捋捋还有一点湿意的头发,铺好床铺,她盘腿坐在平整的棉被上,随便取了书架上一本书来读。
这本书是姐姐的,扉页右下角的空白处题了纤细好看的几字,明明白白标注着:樱杏子。
书的内容有些无聊,倒不是写得不好,只是太复杂了,不适合作为睡前读物来消化。小丸子照着顺序认真看了半天,还是静不下心完全融入剧情,已经眼熟几位角色的情况下,又无法干脆的将整本书弃之不顾,索性翻到最后一页,直接看看结局。
这是一本悲剧结尾的书,再明显不过了,最后一句话清楚的写着男主角清显病死的事。
可惜前面的内容她只看了很少的部分,印象囫囵,此时也并不能通过结局参透这本书大概说了些什么。
转头看向伏在桌前写东西的姐姐,小丸子抱着书走到她身边,侧目看了一眼她正在写的内容。
那是一封要寄给奈良笔友的书信,俩人聊得最火热投机最亲密无间的时期已经过去,现在的通信频率由起初的每周一两次变成了一个月一次,甚至更少。
这种时候,写信便从两厢情愿间倾诉欲的宣泄慢慢转变成一种为了延续关系需要双方共同付出努力的仪式,先停笔的一方就输了,或许比再也收不到回信的人感觉更差,还要额外背负中止联络的罪恶感。
姐姐怀着无可无不可的平淡心情写完信上最后一句话,把薄薄的一张纸对折叠好,装入信封中,转头看向干站在自己身旁的妹妹,“怎么了?”
丸子扬扬手里的书,“姐姐你看完这本书了吗?”
杏子点点头。这本书在她刚上国一的时候就买了,是新认识的同学推荐她看的:超长篇文学小说《丰饶之海》的第一卷,名为《春雪》。
“你觉得好看吗?”
“还行吧,反正看的进去,你这个年纪读不懂也正常,不用勉强。”
“能不能跟我讲一下大概说了一个怎样的故事,为什么主角最后会死掉啊?”
“可以是可以,你怎么突然对这本书感兴趣?”姐姐奇怪的看她一眼,失忆以前小丸子最讨厌这种听名字就知道内容很文艺的大部头小说了,总说如果要她写,至少会取些更具爆点,勾人讨巧的名字,不会从一开始就端那么大架子,唬人装清高。
“也没有很感兴趣,如果看的进去我就自己看了。”丸子实话实说道,她就是因为不打算亲自看这本书,才想找姐姐听个梗概了事。
杏子便耸耸肩,转开椅子面对面看着妹妹,开始用一种标准的“讲故事”专用口吻描述这本书的大致剧情。
客观来说,除却瑰丽唯美的词藻,细腻动人的修辞表现,这本书的主体剧情其实相当俗套。
一个少年爱上青梅竹马的少女,少女却被许配给皇族,两人不顾一切的相爱,直至东窗事发被家族拆散。少女出家削发为尼,少年为情所困,冒雪求见少女未果,心碎离世。
活脱脱一个大和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这种以“情死”为主题的文学故事好像在日本境内很有市场,层出不穷。
听完姐姐讲述的《春雪》,丸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望着杏子抛出了一个好像与书有关,又好像没关的问题。
“不如愿会死吗?”
“什么?”姐姐有些莫名其妙,“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我只是觉得奇怪,生命应该是很珍贵的东西吧,为什么会有人选择放弃呢?”
“喂喂,都快睡觉了,要不要讨论这么沉重的话题啊。”姐姐汗颜的挠挠头发,迟疑一会才重新开口,“在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不幸,每个人的承受能力都不同,站在当事人的角度,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
“要去理解吗?理解的意思……是支持他们吗……”丸子眨眨眼,露出思索的神情。
杏子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拼命作出否定,“不不,我可没有这么说呀,就算能够理解也应该拼命阻拦才对!”
“这不是很矛盾吗?都理解了,还要去反对。”
“不是啦,理解又不是认同,怎么说呢,先是发自内心的体恤对方,站在他那边,然后用尽全力帮助处于痛苦中的人战胜黑暗——有能力的旁观者应该这么做。”
听到姐姐慷慨陈述出一番很有气魄、道理的话,丸子提起嘴角,跟着捏起拳头,用比先前开朗不少的口吻问道:“如果当时陪在清显身边的朋友本多能更好地理解他,阻止他,他就不会死掉了吧?”
“没错,如果当时陪在他身边的那个朋友,能伸出手更坚定地拉他一把,清显一定可以挺过难关。”
丸子含笑颔首,“无论多么艰难都不可以放弃生命。”
“能作为人类出生在世上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即便当下面临着再怎么深不见底的烦恼与痛苦,只要挣扎着挺过去,未来会包容、祝福每一个人的!”平素书看得不少,肚里不缺墨水的姐姐越说越投入,双眸间透着烁丽星光,神采奕奕。
小丸子也由衷赞赏的看着姐姐,觉得姐姐不光思想成熟还很有文采,她就说不出这种流畅的好像诗歌一样,内涵深刻的话。
姐妹俩这场略微脱离实际生活,拔地而起的谈话持续了整整二十分钟,提到了很多不好的事,整体氛围却越来越开朗、积极,在姐姐全力输出的带动下,小丸子真的相信了“人定胜天”这个说法。
或者至少要怀着这样的信念直到最后一刻,即便被风吹被水淹,烛芯不能断。
——怎么样?羡慕有姐姐的人吧?有她讨论、商量,即便是从一本滥俗的悲情小说起步,也能有个愉快的收尾。
不过不是每个姐姐都能办到这点,羡慕的包围圈不妨再拉小一点。
羡慕小丸子就好了。
和姐姐聊完天,丸子把书原样塞回书架,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呵欠,扑通跪倒在绵软的床被上,把脸埋进枕头里蹭了蹭,翻身睡下。
房里的灯还没灭,她耷拉着眼皮看向天花板,木梁底上扒了只小瓢虫,正慢吞吞沿直线朝前挺进,过了一会不知何故身形一顿,好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愣愣地转身,沿着来路退回原处,如此三番往复。
渐渐地,看不出哪边是起点,哪边是终点。
小丸子凝神望着这个颜色鲜艳的小生命踯躅独行,直到姐姐抬手将灯绳向下一拉。她用力眨眨眼,适应了一会眼前突降的幽暗,淡薄月色透过窗帘映进屋子,不足以照亮什么,仅描画出模糊轮廓。
那只打转的小虫子会继续走走停停,直至天明吗?
这一夜,她的梦很沉、很深。
无尽的黑暗间,只有一曳烛火,光辉微弱,沙哑执着。
今早,走廊上的铃声已经响过三道,这是第四趟。
樱谨叉着腰没好气的瞪着电话,它还在持续不断发出刺耳、聒噪的连串叮铃。
她已经接了三次电话,对面总是无人应声,就算自己这边忍无可忍放出狠话,挂断之后没过多久铃声又会再度响起。
这个电话接与不接怕是没什么分别。不知谁那么讨厌,好好的一个星期天,放着懒觉不睡,一根筋铆劲儿打恶作剧电话,还不晓得见好就收,起码换个号码折腾啊。
恼人的铃声终于停息了,樱谨憋着火往厨房里走,继续忙活内事。
房间里,杏子还沉浸在美梦中,嘟囔着咂嘴,小声唤出某位当红男演员的名字。
小丸子却缓缓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现在的时间是八点十五,只要她愿意还能再睡一个多钟头。
明明头脑昏昏沉沉,她却睡不着了,胸口有种气闷感,躺着呼吸更感不顺。
就在她准备推开棉被,站起身开窗透气时,忽然被枕边一个黑点吸引了注意。
她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个黑点,其实是只肚皮朝天,六脚紧收的小瓢虫。
就是昨晚在房梁上爬来爬去的那只吧。
丸子想用手指碰碰它,又怕控制不好力气,便拿来一截卫生纸,捻成细尖一条,轻轻戳了那只瓢虫几下。
它还是一动不动,僵硬的躺在那……看来是死了。
得出这个结论的一瞬,丸子的心跟着沉了下去。
她有种说不上来的,很不好的感觉。
是因为一大早醒过来,就在身边撞着死物觉得晦气吗?
好像也不是这样……
丸子皱眉看着死去的瓢虫,用一张纸把它盛起来,放到书桌上。
就这么丢进垃圾桶里好像有点可怜,不如开了窗子倒进草丛里,也算落叶归根,走得安详。
还没来得及给这只小虫子送葬,她忽然听到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铃音。
这是第五趟。
循声踏到走廊上,电话仍响着,没人去接,她拂起帘子看了一眼,妈妈正在厨房看火,搅拌汤锅,好像根本没听到铃声,丸子觉得奇怪,但也没说什么,走到电话机前正想拿起听筒,铃声却停止了。
小丸子收住手,纳闷的转转脖子,听到厨房里传来妈妈的声音,要她不用管电话,既然起来了就去洗脸漱口,换好衣服就可以开饭了。
即便妈妈不说,她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既然出了被窝就没打算再睡什么回笼觉,比预计的早起也不是坏事,可以早点拜访阿宏家,多画一会画。
洗漱完毕、穿戴整齐,丸子独自坐在客厅面朝早饭准备开动。
爸爸因为想钓鱼起得比平常还早,六点多就出门了,爷爷奶奶也因为老人会有活动,七点半便出了门。至于姐姐,大概上了国中到底辛苦些,现在还在里屋睡懒觉呢。
妈妈之前已经吃过了,给她端来早饭,转身回厨房继续忙活家务事。
丸子坐在空荡的客厅里,默默吃着口味清淡的早饭,不时停下来摸一把胸口。
本以为淋水洗把脸就会好些的,但胸闷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现在,也不知怎么了,会不会跟气压有关。
今天会下雨吗?可是窗外阳光明媚的,连朵云都不怎么看得到。
吃完最后一口白米饭,丸子把筷子搁好,开肩转腰站起身,犹豫要不要看会晨间剧再出门,刚把手搭上电视机的开关,就听到走廊里再度响起一连串激烈的电话铃声。
这是,第六趟。
尽管妈妈说不用理会也没关系,这么任着铃声乱响吵到姐姐就不好了。
而且,万一这通刚好不是恶作剧电话呢,不好好接一下,耽误了事情怎么办。思及此处,丸子走过去拿起听筒。
“这里是樱家,你哪位?”
对面响起一声奇怪的嗫嚅,慢慢散开,衍变成断续、细碎的哭声。
心口一紧,丸子下意识攥紧听筒,却没有发话,她大概猜到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
白鸟空,对吗。
听着白鸟空在电话那头啜泣,丸子心情复杂,低垂着目光不知如何是好。
沉默的听着白鸟的哭声,沉重的压抑感顺延蜷曲的电话线攀爬至她肩头。
深吸一口气,她用尽量冷淡平静的声调问道:“怎么了?”
哭声依旧,丝毫没有停息。
真想就这样不管不顾的挂断这通电话。
隐瞒了那么多事,就连哭泣也不肯说出缘由,又何必跟她打这通没有意义的糟心电话?
按捺住心中升腾而起的无力怒火,丸子咬咬牙,用比先前更大地声音重问了一遍:“到底怎么了?”
一阵沉默之后,“……球球,也……”
“什么?球球怎么了?”见白鸟总算讲了自己能理解的字句出来,她顾不上生气,放缓态度连忙追问道。
“……不在了……”
在脑中思索片刻,丸子意识到这三字所指最普遍的表意,恐怕是……“球球它,死了?”
“不在了。”白鸟用很轻的声音,重复着这三个字。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惊骇的丸子,并没有意识到,白鸟言语间的哭音已经消退了,就像刮过的风,转瞬再无踪影。
清幽、空洞的口吻承载着机械、干涸的字句在她耳边响起。
“小丸子,来我家吧。”
这是邀请吗?或者请求?
可是为什么,感觉很奇怪。
胸闷的感觉,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后来,听筒里传来了什么声音,她好像一点也听不清了。
视野里出现玄关地板,套着白色棉袜的膝盖,红色的小皮鞋。
纸拉门打开了。
好像听到妈妈在说什么。
在说什么?
“我出去一下。”
我说道。
我……?
被牵着的狗,看向这边,张大嘴巴,关上,张开,关上……好快。听不到声音。
这是电线杆,第几根。
白色的石桥,要去对面吗。
房子,房子,房子……
大房子,大房,大……
院子,很多花,木头。
门,门……进去了。
胸口好闷。
光。
火。
黑色。
一个剧烈的激灵过后,意识清醒过来。
戴着面具,穿着白裙的女孩站在她眼前。
手里拿着一把尖刀,抵在胸口上。
听清楚了她说的话。
什么都想起来了。
泪水夺眶而出的一瞬。
被恐惧淹没的一瞬。
仍然颤抖着说出那个字的一瞬。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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