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八十六 【观者分寸】

　　花轮家的晚饭时间被稍许推后了。

　　改装过的宴会厅在一干佣人忙碌规整下逐步恢复原貌。

　　不仅如此，用过一轮的硬底桌布都给撤下去清洗，换上最新购进的一批进口纯手工编织台布，波西米亚风格，大地色打底，辅以蜡绿、墨紫的花草几何纹路点缀，边缘还缝了圈长流苏，整体效果奔放浪漫，颇具质感。

　　变更的当然不止是桌布，窗帘、摆设，所有能换的全都换了，整个宴会厅被布置得焕然一新。

　　今年五月，花轮家的主体风格就是波西米亚。

　　老爷夫人常年在外，整个公馆的大小事务最终都由和彦少爷定夺，也包括更新房屋装潢风格这种乍听之下好像琐碎无用的小事。

　　其实，这不是小事，应该说，对于有头有脸的花轮家而言，不存在所谓的小事。

　　在这里，每个月都会召开大小宴会、舞会数起，来客皆是日本境内和花轮家有贸易往来亦或日后有可能打上交道的商贾官宦。

　　新老朋友聚在一起的目的不为玩乐。上流社会钱要生钱，不是买进卖出这种简单死事，舞台大了，用于押注的财富无形大过有形，资本界这圈人情脸面就是最大的筹码，玩得转才有得赚。

　　花轮家的小少爷，从小修的不仅是学艺，更是为人，人上人。

　　老爷自有一套育人法子，他没有把独子带在身边，而是留他在日本故居，托付给最得力的爱将西城秀治照顾，没有安排他去贵族云集的上等学府，却让他就读了最普通的一所公立小学。

　　其间道理多少人能参透？

　　让花轮和彦留在日本有几个好处，为首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让他替花轮家顾本撑场。

　　花轮家不是一夜暴富，多少代人的不懈努力才换得今日的家大业大，日本清水有花轮家的根，这不是一句虚话，老一辈大家族互通有无的人脉基础就建立在清水这片土地之上。

　　横滨、大阪、名古屋乃至东京，各地都有排得上号、站得稳脚跟的名门望族，每每提及起来，一方水土之名还要贯在姓氏之前。那时的花轮家，也是清水的花轮家，最大的财富就是在故乡持有的地皮，所有生意、产业发展兴旺全都立足于此。

　　现如今，时代不同了，花轮家也有别于往昔。位居上层者间，敢闯敢拼之辈，纷纷走出国门，向海外扩充资本。这是一场实力与运气并存的博弈，财富是流动的，甚至和人一样也有生老病死，抗不过天命一关的大家族落魄成小门小户销声匿迹，无论在哪个年代、国度，都算不得稀奇。

　　想成倍赢，就要冒着输掉底的风险，花轮家姑且还乘着上风呢。

　　但这也不意味着忘本。这么多年过去了，旧时和花轮家交好的家族有越过越兴旺的，也有一年不如一年，越来越潦倒的，不管对方现在的位置是高是低，花轮家都留着情分不疏走动，毕竟按照以往的经验，下去的可能起来，上去的也有可能下来。

　　周旋旧时关系的舞台不在别处，就在清水。一场场盛会酒宴设来干什么的：介绍买卖，谈合作，交换情报，联络感情，同时也是一种有实际用途可言的显摆。

　　能每月设宴，请到府里的个个都是贵人，说明什么？实力，最硬的软实力，这就是叫人看的，不光看还要往心里记着。

　　花轮家提供了一个平台，来客不光可以和本家谋事，来宾与来宾间也能相互搭线，人际这张网就是在一次次盛宴中越织越大，越织越密。

　　做东家的就是这张网里的蜘蛛，网越大越扎实，收获越丰厚，汲取到的财富营养越多，也就有更大的余力织网……这循环万变不离其宗。

　　这样的网，花轮家的老爷夫人，乃至诸位堂亲表亲，已经在世界各地织了一张又一张。

　　花轮和彦站在父辈编织于故土的这张大网上，蹒跚学步。

　　这里是最合适他的起点。

　　花轮家的小少爷，说得一口流利的外语，拉得了登台的提琴，在厅堂里与众人周旋，以家主身份含笑举杯时，可不止是个在念五年级的学生。

　　父亲没有让他进所谓的上流学府，那些富家公子小姐无法在日常生活里同他朝夕相处，继而产生的这份距离感反倒有益。

　　他们眼中的花轮和彦是一抹远香，始终站在高处，众星捧月，完美无缺，令人敬仰。

　　也正是因为从小父母就不在身边，他才会那样隐忍坚强。寻常的少爷、小姐这般年纪大多好使性子，叛逆不听话，他却已经成长为父亲的得力助手，按照父母期望的那样学这学那，言行举止得体过人。

　　其中原理并不复杂，他一切努力的源泉，只是一个孩子在努力够取来自父母的“爱”罢了。

　　他必须听话，必须乖巧，必须让他们满意，只有这样，与父母重逢相会时，他才拿得出底气和他们欢聚一堂。

　　儿时还是个小豆丁的他，话都没说利索，最喜欢在电话里哭哭啼啼的问妈妈，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妈妈就会给出一个时限遥远的承诺，还经常因为种种原因失约，即便匆匆赶回来见他一面，经常待不了一两天就又走了，想见爸爸更是难上加难。

　　后来大一些了，他不再问这个没用的问题，反正无论问多少遍，也不可能把电话那头的人问回来。

　　他越来越在意另一个问题和与之对应的答案。

　　我什么时候才能去到你们身边？

　　他一直期盼有一天能随在父母身边，一日三餐，餐餐团圆。

　　父母说过，再过几年他们的海外事业稳定了，就不用总在各国各地四处奔波，会固定留守在最大的那间企业里。

　　不管那间最大的企业是在美国还是法国或者其他任何地方，总之不会在日本。

　　但至少这次，可以换他去找他们。

　　父亲最初的主张是让他在日本国内念到国中毕业，到了该上高中的年纪再考虑出国留学的事。

　　但经不住他和母亲的夹击请愿，在他小学三年级时改口答应他，如果小学毕业为止他的表现足够优秀，各方面都令人满意，就考虑提前接他出国。

　　花轮并没有拍着胸脯跟父亲口头保证些什么，但他付出了加倍的努力，无论面对学业还是家事，都一步步尽自己最大可能，做到了无可挑剔。

　　为此牺牲掉的，只是他无足轻重的童年而已。

　　抱歉，这么说好像显得有些过于悲情、夸张。

　　他的童年还在，只是和身边那圈同龄小伙伴不大一样。

　　大家谈论的电视节目很多他都从未看过，普通孩子经常去玩的游乐场所他也很少有机会涉足。

　　和别人不一样是好事，也是坏事。

　　记得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还有人当面说他臭屁，拽什么拽，装模作样，娘娘腔。

　　一开始他生过气，伤过心，还据此轻视过那些出言不逊的人，觉得他们很烂。

　　后来则慢慢转变态度，开始正视自己身上确实存在的问题，逐一改正，也不再轻易因他人的话语受到伤害，即便听到难听的话也能一笑而过。风度与从容成为隶属于他的闪光特性，而非作秀逞强。

　　同时，凭借家世财力，他举办了不少服务班级，哄大家开心的活动，最初多少带了些贿赂成分，后来和大家感情变好，才转为发自内心乐意做东。

　　渐渐的，在班里他的护拥者越来越多，人缘越来越好，尤其是女生缘。

　　他一直记得，最先接纳他，给了他信心与支持的群体是女生。女生们不仅没说过什么欺辱他的话，还维护过他，所以在往后的日子里，他才会那么亲近、照顾女生，不仅仅因为所谓的绅士风度。

　　在一众lady、宝贝之间，有两位女士他最在意。

　　并不是因为她们漂亮，或者家中有钱，甚至这两位女士之间也不存在什么显著的共通点。

　　其中一位名叫美环花子。

　　堪称他的克星，实在叫人印象深刻，只怕是今生今世都不能忘怀的存在。

　　明明外貌、体型乃至嗓音粗犷豪迈，偏偏最爱忸怩作态，穿得从头到脚一身粉，还不忘在辫子上打两个艳俗的蝴蝶结。平日无事一有机会就凑到他身边纠缠不休，各种类型的表白已经上演了无数趟，还一直对外坚称少女心事是秘密，每次见了他都先腼腆羞臊一番，再撸起袖子穷追不舍，被她吓到的次数没有千回也有百回了。

　　就这么一个女生，他想不在意都难，光做梦都梦到了好多次。

　　但若问他，是不是讨厌这个人，答案却是否定。

　　为什么就别问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一定要说的话，可能是她身上有某种为他所向往、钦佩的闪光点吧。

　　那种肆无忌惮的执着，翻天覆地的热情，疯牛式的冲劲，打不死的精神，对他来说太稀罕了，好像一场盛大的怪诞秀，明明混乱不堪却又令人挪不开眼。

　　做了五年的同学，他已经习惯这种恐怖而日常的存在了。屈指可数的几次里，她萌生过怯意，郁郁寡欢消停下来，和他保持距离，他当然引为喜事，又有点说不上好坏的不是滋味。待她原地满血复活，鸡飞狗跳追扑过来，他一边满头黑线开逃，一边也莫名其妙松了口气。

　　可能上辈子欠了她什么吧。他有时候真是这么想的。

　　不过，若欠的是情债……这辈子也不可能还，恐怕还得下一世，甚至下下世。

　　至于另一位在意的女士，情况就没这么复杂了，谁都不欠谁，他的在意也只是最平凡普通的那层表意。

　　换而言之，就是有好感。

　　而且，绝对不会上升到喜欢。

　　有好感的理由也很简单：和她在一起舒服、自在、有趣。这个女生对他知根知底，看着他一路成长蜕变，她的态度却始终如一，这让他觉得心安。

　　她大概是极少数不论和自己走得多近，都不会多想的女生。

　　目前为止十几年人生，他收受到的“倾慕”乃至“追求”数不胜数，有些外国姑娘甚至会直接搂住他的脖子一边送上热烈的面颊香吻，一边以蹩脚日语大声道出“我爱你”，国内性格偏于内敛的大和千金对他表达爱慕之心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门：有约他同乘热气球的，有亲自量他身长要送他定制西装的，还有一个矮个子的小女生居然从家里偷了传家宝的戒指出来，往他手里一塞就要跟他私定终身……

　　抛开这些不提，每年情人节在入江小学内收到的巧克力足有一大箩筐，对他来说被女士喜欢实在太过稀松平常。

　　记住lady们的生日，准备无数枝鲜花无数张贺卡，藏了一肚子漂亮话，随时随地都能拿出绅士的气度涵养，不动声色间博取好感。

　　在她面前却无需这样。

　　这个女孩会直白艳羡他的有钱，看着他家的餐桌星星眼到流出口水，偶尔还会学着时代剧里的小人嘴脸，嘿笑着冲他讨要甜头。

　　多么俗不可耐的一个人，却与数之不尽的美好并存。

　　真诚，善良，充满活力，坚持着自己认定的对与错，为了朋友无畏付出。和她相处的这几年，他真的看到了太多。

　　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樱桃子对他来说就像日常收看的电视节目。

　　工作日无休放送，偶尔还会推出特别专辑，若嫌光看不够过瘾，还可以时不时做一下投资方，架设舞台置办场地，一纸通告将其收招，成为与她距离最近的看客。

　　全班女生之中，她成为花轮家座上宾的次数最多，并不出于巧合。因为他确实总在有意无意的邀请她，邀请她出现在自己面前。

　　当然，只是以同学、朋友的名义。

　　这个女孩每年嘴上总说着要在情人节送他巧克力，好在白色情人节收获高级回礼。他偶然间听到过一次两次，好笑地等了几年，预备同她以物换物，却从未真的收到过她送的巧克力。

　　进他家多少次，回回都对周遭所见一切赞不绝口，末了最后一句总结不是希望留下来当女主人，而说想嫁给房子和院子。

　　和滨崎闹了绯闻，被逼急后拿他当了挡箭牌，他乐意奉陪，约她去校园漫步，反被她吹须瞪眼地指责，跳着脚勒令他别来添乱。

　　太多太多意料之外的剧情，看得他目瞪口呆，石化、黑线之余，心底却含了笑。

　　可以放心的和她相处呢，她会给他带来快乐、抚慰，忙碌生活的简单调剂，却不会成为他的负担、困扰，索取承诺与牵挂。

　　他甚至想看看，她喜欢一个人的样子。

　　这样的她，如果喜欢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

　　只是好奇罢了。

　　可是等到这一幕真的上演了，心里的感觉，又有一点奇怪。

　　而且还是在她失忆的时候。他以同学、朋友的立场关心着她的身体安危，眼见她和班上最强势野性，与他类型截然相反的男生愈走愈近。

　　他忙着设宴招待外宾时，他们在巴川郊游；他受邀前往东京参加某位千金的钢琴发布会，他去接她出院；他在车中与全班公认最可爱的两个女生谈天说地，她挨挤在他身侧笑语嫣然。

　　遥控器始终在他手上，看似错位的频道，源自正确的选择。

　　大野和小丸子？他没什么意见。

　　若要客观评价，这组合算得上相当靠谱了，至少是一个靠谱的带着一个不靠谱的，飞不高也跌不疼。

　　献上祝福？倒不必那么多余，看着便好。

　　这是新鲜出炉的，有关她的故事。

　　他还能再看最后两年。

　　因为担心普迪对她不利，追去找她，只是出于朋友的关心，知情者的使命感。

　　但把她最可能误入的那条长廊如实指给大野时，好像与关心和使命感无关。

　　指着右侧拐角的长廊，笑着让大野过去看看，停留在原地，目送他走进一间屋子半晌没有出来，放心调头回到宴会厅的那一刻。

　　忽然想起小时候的自己，抹着眼泪站在电话机前，最终却没有拿起听筒，转身离开。

　　没有未来的好感不会变成喜欢。

　　成长就是一次次地，作出正确选择。

　　永无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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