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七十六 【虚虹一现】

　　放了学，小丸子很快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之前课间她已经跟小玉说过自己要去白鸟空家作客的事，小玉便去约了年子一块回家。

　　虽然坐在后排从教室后门离开更方便，她最终却顺着过道走向前门，期间在大野杉山桌前停了一停，跟他们挥手道别的同时，也顺便瞟了一眼关口的情况。他正在慢吞吞的收拾东西，几个男生背着书包，嬉笑打闹着从他桌边擦过，对他的存在视若无睹，尽管一天前他们还是结伴下学的伙伴。

　　丸子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游进了他的耳朵。

　　他想说点什么，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关口，犹豫间半晌无语，回过神时她已经离开。

　　杉山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拍，“当面不好讲就打电话吧，也别想得太复杂了，她才不会怪你。”

　　大野点点头，嘴边却泛起一丝苦笑。他当然知道她不会怪他，这个人总是天宽地宽，永远都能找到包容别人的理由，对他也不会例外。

　　但他想变得更好，容不得半分瑕疵污点。要更坦诚磊落，更出色优秀，这样才能放心地一直、一直待在喜欢的人身边。

　　才有足够的理由告诉自己，不会有比他更适合她的人，所有坚守等待都是为了相互圆满成全，而非一厢情愿。

　　不是小孩子的游戏，童年限定的一场空梦。

　　他想在漫长旅途的起点同她携手观海，整装扬帆。

　　面朝无限延伸的未来。

　　丸子从学校出来，直接向巴川走去。过了桥，凭着之前骑行去白鸟家来回两道留有的印象，摸索着绕进居住区，沿拐角深入，走了半天终于看到那间古色古香的院落屋宇。

　　她推开虚掩的院门，留心打量了四周一圈，院子里没有球球和白鸟的身影。

　　走到玄关前，她朝内高唤了一声白鸟空的名字，很快又想起她的听力问题，不再拘泥于先打招呼再进门的先后顺序，自行踏上走廊，寻到白鸟空房前。

　　白鸟空坐在床沿边，膝头上趴着球球，她正在给它捋毛、瘙痒，神情温柔而专注，丸子放轻步子走过去，把书包帽子搁在床脚下，挨着她坐下。

　　球球睡着了，双眼紧闭侧翻着肚皮，嘴角微咧，露出半截发黄的犬牙，还有几缕垂丝似的唾液顺着牙壁慢慢往下淌，丸子瞅见白鸟腿边备着一叠厚厚的卫生纸，念及它们的作用，不由掩着嘴笑了。

　　白鸟把熟睡的球球抱起，放到床榻中央，又伸手揉了揉它的肩颈，这才望向来客丸子，嫣然间牵起她的手，拿起书桌上的纸笔，引她出房。

　　时间还早，两个女生聚到院子里坐了一会，风吹得人很舒服，她们还是像之前那样用文字代替语言来交流。

　　白鸟问她那支花还好吗，小丸子想了想，如实相告：叶子掉光了，三朵花苞绽了俩，剩下一个好像在玩憋气，死活不肯张口，越来越瘪，颜色也慢慢变黄，换水的时候一碰它就掉了脑袋。

　　丸子也问白鸟，这周过得怎么样，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没有？白鸟拿笔头点着本子页，慢慢写下一句：挺好的，明明没下雨，却看到了彩虹。

　　丸子这周并没有见过彩虹，在她的理解里彩虹只会现身雨后，所以她饶有兴致的问白鸟，晴天的彩虹是什么样子。

　　白鸟写道：晴天的彩虹很短，只有一小段，不见什么弧度，颜色很浅，没过多久就消失了。

　　丸子一边点头，一边在纸上回她：好厉害啊，我也想看看。

　　于是白鸟放下纸笔跟她说：“我们去浇花吧。”丸子立刻会意的起身，笑眯眯问她：“你要带我造彩虹？”

　　她先前在自家后院里帮忙给花圃浇水时就玩出过几道彩虹。水开着彩虹就在，水一停便立刻不见踪影。她开开停停玩得不亦乐乎，七色光桥时隐时现，按照她给出的步调节奏，乖巧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白鸟家园艺用的水管更粗更长，末端还加安了一枚喷头，随时可以拆卸下来换其它款型的替上，比如花晒状、扁平流款、粗水柱型，还有现在正在用的雾化喷射出水。

　　这座院子太大了，真有浇水需求时实在不是什么轻松活计。目的在玩就不一样了，俩人只是象征性抬起水管，托着它来回左右摆幅，细密的水珠群弥散在空气中，构建出彩虹登场的舞台。

　　这也是所谓的晴天彩虹吧，只是比起天空更贴近地面，诞生于人手。

　　过了好久，她们终于玩够了。

　　大半庭院已被俩人假戏真做的浇透，关上龙头，她们一起嗅闻着空气中泥土复合鲜草的清香，闲闲在庭院中漫步一周，皮肤沾上水汽，感觉凉凉的很舒服。

　　逛完院子，白鸟转头问她饿不饿，小丸子没有立即答话，往常在家都是六七点才吃饭，现在才五点出头。不过要论饿不饿的话……她把手放在肚子上拍了两拍，像在敲听一枚西瓜的生熟，兀自揣摩一会才缓缓开口：“我还好，午饭开得迟吃的少，现在不是很饿，但也有胃口。”

　　这番无可无不可的说辞没有难倒白鸟，她代小丸子做出决断，领她去了厨房，半开玩笑地告诉她：煮意大利面的味道比下普通面条香多了，保准她循味食指大动，吃多少都不嫌够。

　　还邀请丸子给她帮工，派得活儿极其轻巧，只需动动嘴就好，随时从沸水中捞出一根面条试吃，判断软硬，如果喜欢软的就煮久点，要筋道弹牙就早些起锅关火。

　　掌勺的白鸟早已打定主意，一切主随客便，依照丸子的口味打造晚饭。

　　小丸子并不知道试吃对做意大利面来说，是个既正经又稍许专业的环节，只当是白鸟发明出来邀她参与制作的小游戏，怀着愉快的心情前往配合。

　　她和白鸟一起守在灶台边，眼看着一满锅清水缓缓沸腾起泡，这段按理说应当非常无聊的时光，留给她的印象却那般自在闲暇：待在白鸟身边即便不说话，也让人觉得很舒服。

　　这种感觉很熟悉，仿佛似曾相识。

　　白鸟往锅中加了很多盐，多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丸子还没发问，她主动作出解释，说这是正常的分量，下意面的水就该咸的像海水一样，至少料理书上是这么教的。

　　面下到水中过了几分钟，白鸟拈了一根出来喂给丸子，她闭眼嚼了嚼，觉得还带着点生粉的味道，又过了几分钟再试，直说口感不错，再煮软和些会更好。

　　白鸟依着她的意思，过了十来分钟才把面盛出来，伴进一匙橄榄油。

　　用来浇淋在意大利面上的酱汁是白鸟空提前调和预备好的，黑乎乎一碗，椒香肉香相辅相成，配合面香闻得人馋上加馋。

　　丸子舔唇咂嘴扒在桌边看着，白鸟空娴熟的翻动面条，把黑椒肉酱淋上去，拌得面料均匀才停手。

　　她眉开眼笑的接过碟叉，正欲大啖一番，忽然发现一个问题：从锅中盛出的意面仅舀满一盘，白鸟的那份呢，难道她不吃么。

　　白鸟看出她的心思，摆手笑笑，告诉她这种经典款的长形意面，每次煮一人份的量才好吃，不用说，这大概也是从书中学来的，不知有无照搬必要的诀窍。

　　小丸子想等她做完自己的那份再两人一起开动，白鸟却叫她趁热先吃，说着打开印有外文的意面包装，走到炉旁重新开火。

　　后一碗面煮了没多久就起锅了，团在盘中根根分明，看起来光泽质感偏硬，丸子挑了一根尝尝，果真和自己这碗面的味道大相径庭，配合酱料咬进嘴中的滋味更清新、爽口。

　　但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软和的意面也很入味好吃，或许不怎么正宗，也算别有风味。

　　吃完晚饭，白鸟把空盘餐叉收拾进水槽泡洗，打开橱柜拿出羊奶粉，倾入球球的食盆中和水化开。白鸟端起那盆清淡的羊奶慢慢向卧房踱步，丸子追在她身后大声问她：“怎么不加狗粮？”白鸟沉默一会，答话说球球这两天没什么胃口。

　　到了卧室，球球还躺在柔软的棉被上，睡姿与她们离屋时并无变化，乍眼一看真像块厚实的墩布头。

　　白鸟走过去，把球球挠醒，这条年迈的老狗缓缓睁开惺忪睡眼，轻摆身后长尾，支起前肢蹲坐在床上，目光落向来客丸子，冲她扬起下巴轻吠一声，甩尾转速跟着略微提快一成。

　　球球被白鸟抱下床，搁在食盆边，它盯着羊奶看了半天，才慢吞吞喝进两口，转头瞅向白鸟，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哼唧。白鸟鼓励似的揉了揉它的脑袋，嘴里柔声唤着它的名字，像在哄劝一个生病的孩子吃药，把手指搭在食盆边敲出声响，吸引它将注意力集中到进食上。

　　球球像人那样叹了口气，顺遂主人的期待，一口接着一口埋头喝起羊奶。

　　就算这样，最后还是剩了点没喝干净，白鸟也不再勉强，转身端着食盆送回厨房。

　　主人不在，丸子伸手招呼球球，见它没什么反应，就主动近到它身边，学着白鸟的手法给它挠痒。

　　还记得上次和它见面不过五天前的事，那时的它看上去比现在活泛些，但也是姿态蹒跚的，到底上了年纪。

　　丸子陪球球静态的玩了一会，又同它对视着打了个呵欠。球球趴在床腿边拱起屁股回望她摇尾求援，丸子猜着它的意思，便将它抬抱上床。球球满意的踏了踏身下软和的被子，颠跑回之前睡出的那摊浅坑里，抱团卧倒。

　　球球睡了，白鸟又不在，闲来无事的丸子坐在榻榻米上，把之前不小心撞歪的书包、帽子重新扶正码好，然后开始无聊得整理口袋，从中清出一溜可有可无的杂碎。

　　她扒出了一个彩色别针，半块香味橡皮，还有不知怎么混进去的几片碎纸屑，其中最有价值的东西要属两枚十日円的硬币。

　　她把硬币攥在手心里，盘算起它们的最佳用途，毫无疑问当然是拿去换点小零嘴，逛够了脑内小小的昭和糖果店，她随手玩了会抛接硬币的小游戏，几轮下来都没失手，一接一个准反倒让人觉得有些无聊，干脆学野口摆谱显神通，做个简单的小占卜：正面晴，反面雨，来测测明天的天气。

　　白鸟端着果汁回屋时，正好看到丸子四肢着地趴在地上，拼命向床底伸长手臂，嘴里发出连声焦灼的“啧啧”。

　　把果汁往桌上一放，白鸟走向丸子，蹲下身问她：“怎么了？”

　　丸子闻声狼狈地转转脖子，从地上坐起身，两臂上蹭了不少灰。

　　她面朝白鸟咧嘴苦笑，无奈地眨眨眼，“呃……我的硬币滚到床底下去了。”

　　“没事，我帮你弄出来。”白鸟说着走出房间，拿回一把塑料柄的长杆扫帚，跪坐在地上把帚头探进床底，赶扫了一阵后，床尾处滚出两颗晶亮的弹珠、包装完好的梅子糖、几簇结团成絮的积灰，还有一个皱巴巴的纸团，惟独不见硬币的踪影。

　　白鸟还在继续努力，丸子跑到重见天日的若干脏兮兮小零碎那，伸手从中挑拣起有用的，替白鸟收搁到一旁。

　　那纸团她本打算视作垃圾忽略的，瞅它躺在黑灰里白花得扎眼，鬼使神差间将它也拾了出来，团进手心准备丢进纸篓。

　　走到房间角落，把纸团对准纸篓，临松手前不知为何心头一动，把纸团展开，看了一眼它的正反两面。

　　朝上的那面一片空白，朝下的那面写了一行被划掉的字，话未说完。

　　她愣愣地看着纸上这排字，从第一个看到最后一个，再折返轮回分秒紧盯，像要把每一笔每一划刻进眼睛里。

　　熟悉到令人发指的笔迹——是她的字。

　　真正令她震骇到无以复加的，是字的内容：野干，对不起，我周日已经有约了，所以不能和你……

　　……野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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