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七十五 【清者有罪】

　　下午的班会课，迟来的审判如约而至。

　　户川不苟言笑的站在讲台前，往常会帮老师一起主持班会的丸尾仍坐在座位上待命，几个值日生成了全班同学瞩目的焦点。至于台下一帮看客心中所想，大概一半纯粹兴奋或将有好戏上演，一半挟带了点将心比心的临场紧张。

　　不过老师首先叫到了小杉的名字，一提及他午餐时干得荒唐事，底下不少同学顿时忍不住偷笑起来。小杉觉得很惭愧，也很难堪，攥拳干站在座位上，一张胖脸涨得通红。

　　老师询问他这样做的理由，小杉咬着牙支吾了半天，只答出一句太饿了，弄得户川也不知再说他什么才好，只能象征性批评了几句，便摆摆手叫他坐下。

　　然后，户川老师低头看了一会班级名册，期间清嗓连咳了几声，班级的氛围随之急转直下，从刚才谈论小杉时的和乐轻松慢慢过渡成令人不安的肃穆寂静。

　　几个值日生被依次点名离座，最主要的两位当事人被召到离讲台最近的地方站着，一个抬首一个低头。

　　大野板着脸，目不斜视看向教室后方，硬生生站出平日作为体育委员带队领操的气势，哪像是预备要挨训的样子。丸子仔细打量他的表情，还是从中窥见星点埋得很深的紧张，她反倒据此松了口气：有是常情，没有便怪了，自己喜欢的人还是别当什么高台明月、如风清影，食点烟火，留点破绽比较好，不然想与他拉近距离，都找不到理由、放不开手脚。

　　在大野身侧站着的关口全然是另一画风，没精打采的压低脑袋，嘴角耷拉垂着手，双眼眯成两道缝，半天都不带眨的。

　　老师让他们自己讲讲为什么产生争执，关口没吭声，大野便说是自己的错。

　　可等老师再往细里问他，错在哪，他也打起坎来，神色同先前相比少了几分自若。

　　最后还是真纪举手接话，主动把当时的情况描述了一遍。

　　一行人到了食堂准备拿餐，大野去提取放在甜点区的布丁，本来都抬在手里开始往回走了，一旁的关口放着其它可拿、该拿的东西不管，不知哪根筋不对，偏要去接抢大野手中的活儿。

　　而且一上来就语气不善，搁那找茬挑刺唧唧歪歪，大野的态度却一直很好，默默听了半天，被咄咄几轮后，才动嘴回话。

　　其他人离得稍远，都没听清他说得什么，只看到关口闻言僵在原地愣了一会，大野则继续抬着布丁往前走。

　　才走了没几步，关口突然冲过去一把扳过他的肩膀，从他脸上扯下口罩甩在地上。

　　就算是这样，大野也没发火，反而把手里的布丁箱子移交给关口，淡淡交代了句：“好，都给你，你拿你发。”跟着便走开，去捡那只飞落到远处的口罩。

　　就在这时，关口突然发作，大嚷了声“我不要你给！谁稀罕！——”边把手中的布丁箱扔了出去。

　　箱子从大野腰侧擦边飞过，重重砸落在走廊上，剧烈的震荡造成一溜排布丁脱箱而出，东倒西歪散落四周。

　　变故中产生的声响吓到了一个手提咖喱桶的外班同学，他下意识想往后退，没曾想承不住受重，失衡跌倒，一桶咖喱翻滚在地，泼出大半。

　　大野第一个反应过来，跑过去从地上扶起铁桶，这才勉强保留住了残余在桶底，还没来得及尽数淌出的咖喱。又从地上拉起惊魂未定的男同学，跟他说了声抱歉。

　　然后转身怒目，瞪着关口骂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病？”

　　关口没想到会弄洒别班的咖喱，眼见事情变这么大条，整个人懵在那呆若木鸡，听到大野骂他，也顾不上回嘴。再说，食堂阿姨也没给他们继续往下闹的机会，捉住这几个闯祸添乱的值日生，劈头盖脸训斥一通，予以惩戒。

　　再后来的事，小志回班都说过了，真纪结束发言，扁了扁嘴，倾向明显的补上一句主观评论：“我觉得主要问题还在关口，他平常浑噩傻事也没少干。”

　　就真纪提供的呈堂证言来说，大野和关口的冲突起因是：两人都想领布丁回班。

　　不光真纪想不通这活有什么好争的，底下一干同学和台上的老师也摸不着头脑。一箱布丁的重量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既没有显能耐邀功争着拿的动机，也不存在偷懒省力气抢着搬的道理。

　　除了当事人双方，没人知道他们到底较的什么劲。

　　虽然纷争的起因还存在疑点，就事论事来说，弄翻布丁箱，坑洒别班咖喱的第一责任人，毫无疑问是关口，而不是大野。

　　大野一开始把错归结于自己的行为，也被大家看做不计前嫌，为了袒护同学挺身出头，讲义气有担当的男子汉表现。

　　当其他人带着节奏窃窃私语，夸一方贬一方站队站的不亦乐乎时，小丸子看到大野的脸色正慢慢变沉，他显然并不喜欢大家的说法，尽管这些人支持的对象是他。

　　小丸子又把目光转向站在他身旁的关口，关口和刚才上台时的状态没什么两样，面对台下全班同学的指责，本能地向内缩着肩膀，双拳紧握，看上去有些可怜巴巴。

　　小丸子虽也觉得关口有错，听多了周遭不绝于耳的议论，反倒慢慢调转墙头，替他不值。

　　因为有些话真的说的太过分了。

　　她亲耳听到坐在附近的内田和泽井是这样谈论关口的——

　　“早就觉得他流里流气的，成天不干正经事，成绩又差，以后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可不是吗，有暴力倾向，性格又这么猥琐，还缺脑子，就算混黑道也是一辈子当小弟的命，看着他就觉得讨厌。”

　　“哈哈，我也这么觉得，当坏人都成不了大事，真不知道他哪来的脸和大野杠，真是霉人多作怪呀。”

　　……不管怎么说，关口也没这些话形容得这般不堪吧。

　　都是同班同学，在他身上如此肆无忌惮得宣泄恶意，仿佛痛打落水狗那样踩在他头上，随便定夺他今后的人生，拿他取乐，这样的行为难道是正确的吗？

　　小丸子还记得在巴川郊游时，他满怀歉意跟自己说话的样子。明明她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他却坚持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再次跟她郑重道歉，甚至忍不住哭了出来……这样的人可能莽撞了些，笨了点，但怎么样也算不上无药可救、怙恶不悛的坏人吧。

　　半天没有发话的户川终于开口了，一声“安静——”压下所有风言风语。　

　　大概看到关口的处境已经十分难堪，老师也不忍心再批评他什么，只是就事论事的把营养午餐的注意事项重申了一遍，要求每个值日生做到严于律己，把搬运餐点回班视作一项正经要务，不可以在工作期间不专心，打打闹闹。

　　面对户川老师一长通由大道理堆砌而成的谆谆教导，台下的同学纷纷恭顺的低下头，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最后几个值日生一同站在台前向全班同学鞠躬致歉，关口的身子弯得最深，头垂的最低，保持认错姿态的时间也最久，反而被离他最近的两个男生嘲讽式的“切”了两声。

　　随后，老师请他们回到座位，丸尾被传呼上讲台，开始利用剩余的班会时间跟大家进行惯例的事项总结，询问大家：有没有同学的课桌、坐椅出现故障，需要报修？大家对新学期班级图书角的运营有什么宝贵建议可以提出来之类。

　　刚才发生的事姑且被抛之脑后，所有人都开始七嘴八舌的讨论要带什么样的书来学校。

　　大野和杉山虽然也在讲话，但看他们的神情，似乎不是在讨论“书本”这样轻松的话题，期间杉山还微转过头，瞟了小丸子一眼，意味不明。

　　至于关口，回到座位上也像只霜打的茄子，孤零零窝坐在那。和他同桌的小岛同学和前座的由利说笑得正欢，间或冷眼瞥他一眼，还若无其事的把椅子往相反方向挪离一寸。

　　从来不爱学习的关口为了摆脱无人搭理的窘境，给自己找了点事做，从抽屉里拿出算术册，趴在桌上开始做题。才写了没一会，脑袋上就被人砸了个纸团，往后一看，几个坏心的男生纷纷做出吹着口哨事不关己的动作。他从地上捡起那枚团的格外扎实的纸团，把它丢进抽屉深处，很快第二个、第三个纸团接踵而来，每个都成功命中目标。他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既不回望也不作声，只是埋头默默做题。

　　丸子实在看不下去，压低声劝了离她较近，坐在过道斜对面的渡边同学几句，让他不要再对关口乱丢纸团。渡边不以为然看她一眼，很没品的扮着怪相回了句：“多管闲事多吃屁~”给她。

　　过了一会又像想起什么那样，坏笑着和同桌耳语几句。俩人一唱一和主动同她搭话，拖腔拉调不怀好意道：“呦，你为什么帮关口说话啊——”“难道你们——有鬼——”

　　“有病。”丸子皱眉，嫌恶地别开脸，气恼自己干嘛对这些猪油蒙心的浑人抱有期待，白白浪费口舌不说，还惹得一身腥。

　　直到放学为止，关口都垂头丧气的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没有一个人找他说话，就算是事发前关系似乎跟他不错的几个男生，此时也摆出了全然冷眼旁观的态度，甚至跟随大流，加入了指桑骂槐说他小话的阵营。

　　其实这种孩子气的排挤事件在日本小学乃至国中高中都时有发生，通常维持的时间也不会很长，过几天大家的注意力自然转移，集体会重新接纳“犯错”的个人。

　　下一轮排挤事件中，上一届被排挤的孩子已经回归集体，同样也会去责难新诞生的“罪人”。

　　没有谁是真正的坏人，他们天真、美好，狡猾、世故，是血肉与笑泪的聚合，心有七窍，率性而为。

　　恶意流淌在每个人的血液里，或多或少，就像阳光之下必有阴影。

　　大野审视着属于自己的那片“阴影”。

　　心里很清楚，他传递了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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