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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东阳河


每个周五学校都会提前两小时放学,而宁安则会独自在外游荡两三小时后再回家——反正家里不会有人等她,她想什么时候回都行。

        宁安的“游荡”通常不会提前规划好路线和目的地,她想走去哪就走去哪,越是没去过的地、没见过的景她越是想去走走看看,有点像是她一个人的探险游戏。

        除了“徒步探险”她还喜欢“乘公交探险”。她会专门选择那种线路长又没乘过的班车,买张到终点站的票,择一个靠窗的位置,然后吹着风,探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陌生风景,放空自己的思想与心情。

        有时运气好发现个合她心意的新地方,她也会多去几次,在那附近熟悉熟悉。

        她今天要去的地方是她前两周刚发现的。从据学校步行十五分钟左右的某个车站乘车将近一个小时后,到达偏僻少人的城中村,再从城中村往东南方向走个十来分钟就能到达她的“秘密基地”——东阳河。

        “东阳河”这片河域是一年多前新开发的,据说当初是打算把它搞成适合老人孩子休息锻炼的公共娱乐场所,可不知为什么整改到一半就没动静了。到现在,也就只给河流两岸增添了两道护栏,在河上新建了道小桥,给小桥题了个名“东阳桥”,随后便再无整改。

        这附近除了城中村的住户外没几个外人来往,而东阳桥并非村中多数人的回家必经之路,所以桥上往来行人更是少之又少。要是从东阳桥边上的小土坡滑溜到桥底下,在那独坐个三天三夜大概率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可谓是捉迷藏的最佳去处。

        自从宁安偶然发现这个地方后便决定把这当作她的秘密基地。她不喜欢独自呆在密闭空间中,但她不讨厌在安静开阔的自然环境中独处。因为自然环境不会是死寂的。比如现在,虽然没有人声,可她能听见河水流动的汩汩声;能听见树叶被吹动的簌簌声;能听见犬吠、虫鸣、蛙叫——她并不喜欢青蛙,但只闻蛙声不见其蛙的话,她可以勉强当它们不存在。

        宁安没什么格外感兴趣的事,她讨厌学习、不喜交际,对游戏、电视、动漫等也都兴致缺缺,所以发呆竟成为她消磨时间的日常选择。

        她独自一人看海看河时,会想些或深远或肤浅、或有意义或没意义的问题。比如,人活着是为了是什么、奶茶要几分甜才最好喝、人死之后会怎样、巧克力冰激凌里的巧克力豆凭什么变少了、人的大脑为什么能控制人的肢体、学校门口的炸酥肉到底用的是不是地沟油……她的脑中会冒出各种各样自己无法给自己解答的奇怪问题,当然更多时候她只是放空脑袋,纯粹地看着眼前的景罢了。

        在所有景象里,宁安最喜欢大海、河流、湖泊。这些静静地、永不停止流动的水会让她平静,它们是她的镇定剂。不过有时,它们也会变成危险的魔镜映射出她心底深处一些阴暗消沉疯狂的想法。

        宁安不止一次冒出想要去/死的冲动,就像现在,她不可抑制地想象自己如果跃入河中会怎样?自己会死吗?死前会看到走马灯吗?如果没死成被救回来会变成植物人吗?如果死了妈妈会伤心吗?她会伤心一辈子还是只会伤心一小阵子?她总是说爱我,可她真的爱我吗?我死了她会跟着一起死吗?我死了她会依旧过得很好吧,毕竟本来我也不是她生活的必须品,她没有了我这个大包袱反而会过得更好吧?死了之后尸体会不会浮在水上?被人看见会不会吓到别人?我死了会不会更好?可我有什么一定要死的理由吗?我貌似也没什么一定要活下去的理由……

        对“死亡”的想象越多宁安就越感觉寒冷,她说不清自己的这种感受是源于“疯狂的好奇”还是“无知的恐惧”,亦或两者皆有。

        她闭上眼,甩甩头,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通通清除。大脑完全清空后她的心情又莫名低落几分。她起身,想暂时离开这片河域,便双手插兜晃悠着去城中村的小卖部买东西。

        一个星期中季顺杰最期待周五,因为他可以拥有难得的几个小时自由时间。每到周五他就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晚回家,比如集体补课、出板报、值日等,周周如此。次数一多高珠华自然也起疑过,但听见儿子乖巧正经的理由、看着他毫不避讳的眼睛,她又会觉得是自己太多疑。况且自己的儿子自己最了解,就那么两三个小时她晾他也没胆子做什么出格的事。于是她现在对儿子周五晚回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

        母亲对儿子果然了解,周五放学后的短短两三小时的自由时间季顺杰确实没做过任何出格的事,他没去约会、没偷学抽烟、没溜进网吧,顶多就是找了几个适合自/杀的地方。

        东阳河目前是他找到的最心仪的自/杀好地方。这条河离他家够远,水够深,水质不太脏,最重要的是这地方够偏僻很少有人来。

        他是在高一寒假时发现的这个地方,此后他会不定期在周五放学后来这坐坐,还从没碰到过一个人。这说明如果有人“不小心”落水获救可能性很低。

        季顺杰自认做好了关于自/杀的最重要的两个准备。第一:地点;第二:一颗对于生活毫无希望与期盼的心。

        老实说,他觉得自己蛮幼稚、蛮中二、蛮脆弱也蛮可笑的。这世上有那么多比他困苦无数倍的人还在拼尽全力地活着,而吃穿不愁的他却一心想死。扪心自问他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吗?自己绝对回应不了的父母期望、永远不可能圆满和谐的家庭、没完没了的习题考试、无穷恶意的校园霸凌、没法变得强壮保护自己的羸弱躯体、死活提高不了的课业成绩……桩桩件件似乎都能成为他想结束生命的理由,但其实它们于他又统统无足轻重。

        因为他早就不执念于长高长壮,早就清楚自己学习能力有多少,早就习惯应付那么多的考试和作业,早就对那些喧闹争吵和恶劣欺辱无所谓了。

        生活中糟心事何其多,他早已学会心平气和地面对接受。他不再想活,不是因为那些糟糕的事和人,只是因为他实在找不出想为此活着的事或人。

        他老早就放弃了对未来的想象,之所以现在还活着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他放心不下妈妈。他知道妈妈很爱他,如果他就这么贸贸然死了,他无法想象妈妈会怎样?她现在的生活已经够糟糕了,他实在狠不下心去雪上加霜。二是,他还没找到彻底压死自己的最后一块砖。他总觉得他的死还需要一个更痛苦的理由,而他现在还没有遇到。现在的生活虽已足够让他喘不过气,但他自虐般隐隐期待着能有最后一块砖,彻彻底底剥夺他所剩无几的空气,让他能心安理得地死去。

        橘红的晚阳映照在遥远的天空上方,河水一如既往地平静流淌着,时而有风吹过河面掀起一道道晶亮波纹。

        季顺杰弯腰捡起一颗石子,用力向河面砸去。“咚”的一声,河面被砸开一个小口,石子迅即沉入河底,徒留河面上圈圈涟漪。

        他又使劲扔了十数颗,一颗比一颗扔得远,“咚”声响过十数下,河面上尽是圈圈大大小小不断扩散的波纹。

        季顺杰扔石子没什么意义,不是为发泄情绪——他现在情绪挺平静的,也不是为锻炼臂力——扔区区几个石子也不可能让他臂力大增,他只是想扔所以就扔了。人活着总会做过些没有意义的事,只为满足自己当时突发奇想的某些念头,或许满足当时的自己也算一种意义吧。

        扔了十几颗石头后他觉得没意思了,又双脚蹬在护河栏高位横杆上,双臂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大半个身子脱离护河栏的保护,像是要拥抱河流和天空。

        季顺杰本来没什么想法,就是闲得慌想换个高度吹吹风。可当他真的这么靠近河,只要一松手就能坠入河中时,他恍惚了。他忽然有些羡慕那些被他投入河底的石子,他想: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它们那样轻松消失不见呢?

        “喂,你这是在打算跳河自尽吗?”

        一道冷漠的女声突然出现在季顺杰身侧,他吓一跳,身体僵着没什么反应,唯有脑袋下意识地循着声源转去。

        宁安啃着根冰棒,神情淡然的脸庞浸润在橘红色的夕阳光中,明亮的双眼盯着还维持着那个极其危险姿势的同班同学:“你打算在那上面站多久?”

        季顺杰如梦初醒,立即从护河栏横杆上跳了下来。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地方居然会有人来,而且来人还是他的同班同学。

        季顺杰和宁安都没料到这会有别人来,并且对方还是算认识的人。这两人虽当了一年多的同班同学,但没和对方说过一句话,都只停留在仅知道有对方这么个人的程度。

        平时尚且说不上半句话,现在这种境况他两更是没什么好说的,可直接转身走人又太奇怪。于是他们只好圆睁着眼一言不发地望着对方,身体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默契地打算等对方先开口。

        尴尬至极的氛围下他们各自的大脑正飞速运转着。

        季顺杰对宁安虽有那么一丢丢可以忽略不计的感谢之情,但他对她从来是能避则避的,因为她太招摇随性,跟她扯上关系容易被连带着瞩目,而他很讨厌被人注意到。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会在这遇到她,还被她看见自己那么“傻/帽”的举动。相当于是自己秘密基地的地方被发现,自己“愚蠢中二”的想法被看穿,被人用一脸看猴耍戏的表情盯着,这一切使得烦躁、羞恼、窘迫、怒气等等负面情绪迅速生出侵蚀他的理智。

        宁安表面上很是平静,实则内心的惊涛骇浪比季顺杰的猛烈多了。天知道她离开不过二十五分钟左右再回到河边,就看到有人明摆着一副想跳河的样子时有多惊讶。只是她天生有些“面瘫”,情绪极少完全显露于脸上,所以才看上去波澜不惊。

        她自认为不是什么有善心,喜好管别人闲事的家伙,可真要她对就在自己眼前,看上去很像要寻死的家伙完全无动于衷也不太可能。何况正要寻死的家伙还是她认识的人。

        要搁今天以前你问宁安认不认识季顺杰这么个人,她都得寻思个两三秒才能做出肯定的回答。对自己这个同班同学她着实没什么印象。

        她和季顺杰在班里的位置离得远,这两人平日里又都不爱在教室里走动,季顺杰还成天低着头,导致她今天之前对他的脸和名字几乎不能对上号。她仔仔细细回忆一番后,终于模糊想起童海辽在教室里欺负这个指使那个时,她曾数次瞥见过他的脸。但由于童海辽太碍眼到看一眼就会让她恶心,所以她没认真看过他作威作福时的场景。眼下这么僵地对望着,她才惊奇地发现原来季顺杰脸蛋长得还不错,是难得让她过眼顺心的长相。

        可他到底为什么想寻死呢?难道是因为童海辽那群家伙的欺负吗?他要真因那群家伙死了,未免太便宜他们了。话说他原来是这么脆弱的人吗?挨打不反抗竟然只想着一死了之,太窝囊了吧。不过我之前也想过自///杀来着,貌似没什么资格说他脆弱窝囊……他之前那样真是想跳河吗?该不会只是想站高点吹风吧?他要真只是站那吹风,那我刚才说那话岂不太尴尬了嘛……都这么久了,他怎么还不说话?该不会是在等我先开口吧?可我还在等他开口呢。我要是一直不开口,他该不会就一直和我这么大眼瞪小眼吧……靠,算了,我憋不住了,我先说就我先吧!

        两人直挺挺站立相望一分钟后,宁安咬着只剩根棍的冰棒棍,心一横率先开口道:“你刚刚是想跳河吗?”

        季顺杰自然不可能承认,语气生硬地说:“没有,就是站那吹吹风。”

        宁安心底暗暗一跳,觉得自己果然是多管闲事了,不无尴尬。她不知该再说什么,季顺杰也不开口,两人之间又安静下来。

        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好说,她本想就这么转身回家。可身体都转过小半个方向了,鬼使神差,她看着季顺杰那张好看却布满阴云的脸又补了句:“不是想死最好,如果想死不准死在这。”

        宁安语气平淡寻常,可在季顺杰听来却满含高高在上的命令感。换做平时,他大概率不会出声反驳什么,免得引起无聊的争执。可他现在满肚子的不爽,他不明白眼前这个和自己几乎可以算是陌生人的宁安凭什么不准他死这,他连选择自己喜欢的地方死去的权利都没有吗?

        “我为什么不能死在这?”季顺杰怄气问。

        宁安一愣,她没想到季顺杰会出言辩驳,毕竟在她记忆中他从没对童海辽那群人说过一个“不”字。

        如此想来他刚才分明撒谎了,他确实是有自/杀的念头吧,而且这个地方大概率是他的首选。

        宁安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抛出个新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地方的?”

        “高一寒假”这个问题有些出乎季顺杰意料,但他还是诚实地回答了。

        宁安眼不眨脸不红地撒谎道:“我初三暑假就发现这了。”

        季顺杰不解,皱眉问:“所以呢?”

        宁安理直气壮地说:“所以你得排我后头。我也想死在这,你要是想死的话只能等我先死了再说。凡事都有先来后到,我先发现的地方我先死,这很合理吧。”

        完全不合理啊!季顺杰内心咆哮道。宁安给出的理由太过奇特,他全然不认同,可乍一听她的话也不是没有逻辑,但稍微一想就觉得哪哪都奇怪。

        “现在寻/死还得排队吗?”季顺杰深感无语地问。

        “死在别的地方要不要排队我不清楚,反正在这里得排。”

        “谁先死或后死不会有什么影响吧,有排队的必要吗?”季顺杰据理力争。

        “当然有啊!”宁安言之凿凿道:“你要是先死在这条河里,警察很有可能会查到。到时候这条河势必会被封锁调查,事后甚至可能会被填埋。那轮到我想死的时候岂不是会没处可跳。”

        宁安原先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话极其离谱,但说着说着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真的有理。她想,自己现在这种行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骗过别人前先骗过自己。

        季顺杰听完她胡七八扯的一顿讲解后,差点笑出声,心中的火气消了大半。他现在不生气了,转而好奇宁安还有多少歪理邪说。他头回见识到,宁安原来不仅善斗还善辩。

        “那要不我们凑个时间一块死得了,这样我们就都不用排队了。”季顺杰装作认真提议的模样故意逗宁安玩。

        宁安迅速坚定否决:“那不行!一男一女一起死容易被人误解成是殉情。我可不想死了还被误解,被非议,被人编造安上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

        “那你死之后我就能死在这了吗?”

        “嗯……”宁安略一思考,“随便,反正你死我后面的话我有意见也没发传递给你。”

        “好吧,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死?”

        “我没想好,你急什么?我想死自然就会去死了,不许催,你且等着吧。”

        “可是……”

        “烦死了,你有完没完?!让你等着你就等着!”宁安编不下去了,不耐烦道,“你对童海辽那群混蛋那么唯命是从,怎么到我这就让你排个队你这么废话连篇?你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啊?”

        季顺杰被宁安突然的爆发惊到了,他习惯性地低下头,又摇了摇头。

        他这样的人不被欺负就很好了,更不可能去欺负别人,更何况对方还是那个在他看来比童海辽更不好惹的宁安。他只是觉得宁安人不坏,说话还有点意思所以想勾她多说几句罢了,结果有些得意忘形了。

        宁安看着低垂着头,看上去就无限乖顺委屈的季顺杰,心中罕见地涌起几分愧疚与无措,还有几丝怜惜。

        她微微皱眉,左手不自觉地摸上后颈:我刚刚的态度是不是有点太霸道无理了?那家伙刚想跳河呢,我是不是该稍微对他好一点?起码别凶他?我该不会在他心里被分成和童海辽是一类人的吧?我不要,绝对不要!

        宁安越想越觉得不妙,她决定做些什么亡羊补牢。

        她把季顺杰放在地上的书包拎起,甩到对方怀里,直接了当道:“我想了下,我刚才的那些要求貌似是有些霸道了,所以我决定请你吃点东西弥补你一下。”

        “走吧,我请客。”宁安完全没有给季顺杰拒绝的机会,她自顾自地说完,自顾自地就往前走了。

        季顺杰抱着书包,站在原地,沉默地盯着宁安大步向前的潇洒背影。直到宁安的背影马上将消失不见他才背上书包追赶上宁安。

        这附近实在没什么好吃的,最终宁安也就在她买冰棒的那个小卖部请了季顺杰十二块的“垃圾食品”。

        两人各自啃着根冰棒站在公交车站共同等车时,宁安望着公交车将会驶来的方向,神情随意地说:“你吃了我的东西,那对我刚刚说的那些要求可不许违约。”

        季顺杰啃冰棒的动作一顿,他垂眸看了眼宁安。区区十二块竟就买断了他的死亡时间,怎么想都不划算。不过算了,他没出声反驳,算是默认。

        此后漫长的几十年人生中他都没尝到比记忆中的今天更甜的冰棒,所以回头想来这门买卖也不算太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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