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关于她
如果这是一场梦
要等我醒来才能意识到
所以
-
明明人们聚在一起的声音要吵闹的多。
她此时却觉得，风声刮过耳畔，原来是如此的刺耳。
赫斯提亚伏在自己侍女的脊背上，腹部传来柔软而削瘦的触感，她有些心疼，低声道:
“芙拉……你还是……”
“我没事的，我没事的吾神。”
听见了无比熟悉的回答。
这样的，可敬可爱的回答，被她背着，穿越天空。怎么会因为那段似乎能忘记一切的旅途，就消失在她的印象里。
这片风声……是她的起点。
从这里出发，遇见了那条奇迹之船。
“芙拉……”
她抚摸着侍女的头发。
“没关系的。”
芙拉再次说道，声音里带着笑意。
“到了能短暂停留的地方，再把我当做倾述的对象吧。我知道吾神这一次，终于遇见了很美好的东西。”
“嗯。”
她把头埋在她的肩窝。安宁清淡的女子香气在风中流散。
是的，那个时候也是这样。
她被芙拉背负着飞翔，不知道这里会变成她的起点。
身后是洒在奥林匹斯山上的薄光，山体还在震动，雷光在峰顶闪烁。如风，如飞鸟，从众神之巅跃下。
那是，当事人自己未曾明白的出逃。
她遗忘了选择新的风景的理由，遗忘了对地上的怀念，那些熙攘和更迭，与故乡相似的风景。
赫斯提亚的弟弟妹妹都在那里。离开了故乡，她想珍视的灵魂都在，或许那里可以是她的家。
她又怎么能想到，这神国能单作为一个人的囚笼。一双双披着辉光的手，将她包围。
【芙拉？】
她问，
【芙拉，我是信任你的，可我们要去哪？我好像……有种奇怪的感觉。】
【吾神，我不知道这种狂妄的行为是否正确。】
神侍背着她的神，背着她的世界。
【只是，明明是我这一介人类，都能轻易拥有的东西。如果唯独您要被束缚，那我也希望，唯独您——】
她们降落到地上。
眼前是茫茫的雾气，灰白如星尘，遍洒神秘，或为神秘本身。哪怕是光明也有不能照透的地方，众神的目光不能追视。
雾气丝丝缕缕地散开，一扇石门出现在眼前。并非永恒的乐土，也并非轮转的人间，是目睹一切的世外之地，安安静静，始终在这里。
【这里？】
【……】
【芙拉，我好像……】
石门——并非是打开，而是收缩。它像是从两边的山壁中生长而出，作为某种界限，界内与界外的保障。只要世界还在运转，就永远坚固。
从命运三女神居住的溶洞中，竟然出现了前来迎接的身影。
于雾中显现真容。
还是这样。
只要看见这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忘却的同行，哪怕遗忘也始终怀念的故乡，就会打破虚假的镜面，回到她的世界。
寂静的意识里，既然已经涌现了水花，那么——
“……”
在想起他的名字前，先想起的是那些经历。然后，便呼之欲出。
【普罗米修斯。】
她应该叹气的，最终却没出息地微笑起来:
【没想到，又要和你说‘好久不见’。】
盗火的贤者点了点头，平静而温和。他脱离了苦难，他本就没有因受苦改变分毫。
赫斯提亚不安地在背后揪着手指，雾气很凉，但使她不安的另有理由。
【……你也来救我吗？】
她难过得都忘了要绕弯子说话，语气尖刻，不知在讽刺谁。
【当你经受那些不必要的苦楚时，我可没想过要管你。】
普罗米修斯望着她，闭上眼，又睁开。
【正因如此。】
【赫斯提亚，正因如此。】
她为了一颗火种踏过的山海，撑开胸膛。她能从故乡找回很多力气，本应是这样。
普罗米修斯锐利地看了一眼天空，对她说:
【不要暴露在视野里。】
谁的视野？
有时，她感到脚下的大地在蠕动。
溶洞里很暗。命运三女神照常工作着，没有离开岗位，也没有任何等候着谁的迹象。
【我能做到的事很少，赫斯提亚。】
他说，溶洞里燃起一个火把。
【幸好，包围着你的并不全是欲念，还有一些善意的希望。】
赫斯提亚渐渐的在从对事态的迷茫中回神。
【我可要回去。】她语气冷硬，【我不能让雅典娜……他还没见过什么风景呢。】
【你呢？】
【我见得多了……】
她沉默下来。
【我有预言的能力，赫斯提亚。】普罗米修斯平淡地说着，【他是自发去打破那个屏障的，我只是预见到了这点，通知这位可靠的侍女，为你做一些准备。】
赫斯提亚咬着唇摇头。她从没有这么明显地表现过自己的惴惴不安。
【有时候，不需要总是想着长远的结果。为了暂时的解脱……付出代价。】
贤者顿了顿，语气流露出罕见的波动。
【你无需愧疚，我是真心为你的命运感到遗憾。】
克罗托突然说道:
【哦……】
在两位姐姐的警告下闭嘴。
【不论未来如何，你的过去，赫斯提亚。你这辈子——】
【……我这辈子。】
她喃喃地重复。
【我很抱歉，我也不知道……你从哪里来。】
【我从哪里来？】
【赫斯提亚是我的名字。】她说，【也许还有过一个，我还不停地提醒过自己，不要忘记。】
可她忘了。
赫斯提亚是灶女神，十二主神之一。但她没有神明的力量，没有神明的躯体，寿命……血缘。
【从很远的地方，回不去的地方。】
她说。
【我没有不甘心。我失去了一切，在这里重获新生。】
大母神瑞亚的第一个孩子，名为赫斯提亚。
她也叫赫斯提亚。
——她不是大母神的孩子。
这也不是一个巧合。
旧日的泰坦神王，父神克洛诺斯，亲手推翻了自己父亲的王位，也因此恐惧自己的孩子。他对妻子瑞亚要求，把每一个生下的孩子交由他吞掉。
永生的神明不会有亲情的概念，除了母亲。
生下第一个孩子【赫斯提亚】后，她第一时间把她藏了起来。
是凑巧吗？她贴身的女神官和她一起分娩，为了忠诚献上了自己的孩子。
那才是赫斯提亚。
大母神把女神官的孩子，代替了自己的孩子，交给克洛诺斯。
为了不使神王发现端倪，她用神力使女神官的孩子不会在神王腹中死亡。
在妻子伪装成忠心耿耿的言辞下，克洛诺斯毫不犹豫地吞下了他的“孩子”。
赫斯提亚就这样坠入他的腹中。
她最后，也是第一次听到的、用微弱的目光看见的，便是大母神凌厉而冷漠的目光，附带着神力的命令。
【把赫斯提亚这个名字刻在你的本能里。】
【你要记住，哪怕你不是，哪怕你不会有再次降生的那一天。】
【你要记住你的责任。作为我的第一个孩子，我未来孩子们的“姐姐”，这就是你的责任。】
可是，在这具小小的躯体里，却降临了一个远来的旅人。
她的灵魂本应自由，可却为大母神的叮嘱沉默。
甚至没有让她和亲生母亲见一面。
但。……如果是【责任】的话，她也没办法。
这个词触及了旅人的本能。或许是她过去的生活中，关系最密切的那个词。
【姐……】
【大小姐】
【请做个世界上最优秀的人，有一天引领我等前行吧】
【真辛苦啊】
【真不合适】
【如果大小姐的弟弟还在……】
【■■】
就连那个全世界最温柔、对自己最好最好的母亲，临死前也说，
【责任越重的人……走得越远……】
但她似乎仓促地停止了那一切。
在床上病的只剩一点点，第一缕阳光照进来，她变得透明，变成飞灰。
大母神沾染神力的嘴唇在眼前开合，隐约间她背上一沉。
她会的，她会的。
没错，有了重来的机会，她无论如何都要做到。
就像小时候硬着头皮对每一个陌生人都露出优雅的微笑，她后来才意识到自己恐惧的不是微笑，是陌生人。
幼儿落进神王的食道，她不知道大母神只是在以防万一，她可能永远都等不到她的“责任”。
——但她等到了。
变故徒生。
神王发现了大母神的欺骗。他愤怒地出手惩戒，不仅大母神被责罚，真正的【赫斯提亚】也被神王揪出来，扔进深渊。
赫斯提亚并不憎恨瑞亚。她想她是个好母亲，只是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孩子。
并且，在等待得手脚冰凉、奄奄一息时，真的有一个孩子，一个弟弟，降落到她怀里。
……那时候的德墨忒尔，真暖和啊。
接下来就是被刻意强调的“童年”。她知道自己记忆的重点被篡改的几乎只剩这个，那是想把宝贵的回忆变成枷锁。
可她本来就。她本来就……那在大母神口中虽是责任，但她还没有过弟弟呢。
在这里的话，哪怕我把他们当成真正的家人，也没关系吧。
她想他们会好好长大，好好地降生。
虽然她最后看到的那个眼神如此冷漠，可这些孩子到底是瑞亚的亲生骨肉，应该……
果然，光洒进克洛诺斯漆黑的腹中，童年结束了。
当然，那时出了一点问题。
神明的童年实在太长了。把赫斯提亚送入丈夫腹中的瑞亚也是神，永生对她来说理所当然，根本没考虑过寿命的事。
赫斯提亚是她侍女的孩子，也不是后来的这些人类，而是黄金时代的，类似精灵一样的存在。但毕竟不是真正的神明。
她就在暗无天日的地方重新长大，跨越了这一次也没能好好度过的青春，成长，最后老去。
几乎是在生命的最后，她才看见了这世上本就有的光。
带来光的那个孩子，也带来了奇迹。
她重获青春，也得到了神明的位置，哪怕她不是，也被众神承认、尊敬。
一切就这样前进着，她是黄金时代唯一生还的“人”，站上了众神漫长的时间。
【但是，普罗米修斯，但是啊……】
有了人类。
被后来的一场洪水毁灭的，白银时代的人类。
这样的第一个人类在她眼前老去时，她突然想起了她就像死过一次。
在无光的黑暗之地老去，至死都，这一辈子都——
对。
家族，戴冠与责任都被归为一体。
然后，她想到的是，那个自己同样到死都没能好好看过一眼的——
如此美丽、如此自由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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