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泰坦之战
地面并非是碎裂，而是融化。
从中浮现的，仿若是欢迎。
山巅的宫殿，座下的山体扭曲着，露出——已经是“少年”的躯体。
如水晶一般，浅而透明的青绿眸发，空洞而静美的眼睛，内里似乎有生命在盘桓生长。
薄白的肌肤波动，嘴唇缓缓张开，发出奇诡的，无法在现实中真正听取的虫鸣——声音:
【为什么不给我。】
【我一直在……为这片大地产出子嗣。母亲有了想要的东西，万物都应该庆贺。】
【给我。献上给我。】
座上的神王弯起眼，雷光奔腾乍现。
他慢声道:
“你也知道自己是【母亲】。这片大地只作为一种自然的概念存在，现在所诞生的你，是虚假的意志。”
“你没有想要。”
祂……他伸出手，如虚幻之树。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在给我之前，你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也想要，所以你才会违抗我。】
古老的大地之【母】，说话的能力却如同初生之子。
“为何如此执着？”
神王垂眸。
【母亲】伸着手，晶莹的指间流淌出渴求的泥，滴落，融入大地。
唇瓣间陷落一个漆黑的洞口，他激动起来，便忘记了言语，发出痛苦的歌声。
名为盖亚的，甚至不能用“生命”来称呼他的存在。
没有自己的意志，没有自己的声音，除了生育的本能，没有任何欲望。
却无所不知。
无数恶劣的，所谓神明的预言，其实都是从这位根本没有性格的母神口中传达。
整个星球是他的身体，世界在他的腹中轮转。混沌远去后，一切都归属于盖亚，没有发生欲望的必要。
他的欲望，是为了某一存在而诞生的。
从那一次寻找火种的跋山涉水，他终于获知。
——为了不属于他的灵魂。
托生。
他抚摸着自己的脸庞，那是很陌生的感受。
紧接着，就连处变不惊的神王，亮紫色的瞳孔都微缩，露出一些惊愕。
那个意志，竟然露出了笑容。
“……”
他在说话。
此前都只是意志的表露。但他现在模仿着自己的孩子，说着话。
无法理解。
只知道面前如水晶般的少年表象，暴露出沼泽。
那是如此丑恶的贪婪。
青绿色的眼瞳旋转，如倒流的天幕，泥泞的内里如雨而下。
雷声轰鸣，神王站起，举起权杖。
铛——
天空回应了他的权能，大地却无声。
纤细而虚幻的手掌举在空中，像在邀舞。他向后倒去，被大地吞没。如同在幻想着未来一般，发出隐秘的吞咽声。
遥远的溶洞，幽灵似游荡的德墨忒尔眼一抬，随后淡漠地落回。
塔尔塔罗斯打开了自己的身体，无垠而连绵的田野上，钻出无数旧日的神。
泰坦。诞生第二任神王的谱系，盖亚被打入深渊的一批孩子。
无限的仇恨和怒火还停留在祂们心中，连【母亲】的召唤都不需要，以山做梯，以岩石做武器，朝巅峰处的神国狂奔。
群星变色，日辇调转焰轮。
披戴雷光的少年神王站在山顶，手握着权杖。唯一能感受到他怒气之处，只有发白的指节。
“再来一次又如何？”
“不过是一群败犬。”
宙斯语气冰冷地开口。
雅典娜走到他身边，面无表情地踢上山岩。
岩石轰然从受击处断裂，从山巅砸下，带动暴风。几个巨人咆哮着掉落。
阴云散去，众神的身影共同出现在神王背后，却不是在宴会上。
箭矢如流星夹带冷冽光火，凛然坠落。
不需要询问是什么状况，双子神并肩挽弓，箭鸣清啸。
他们没有经历过，这如一道伤疤一般刻在赫斯提亚记忆里的神战。
那一次以胜利为终结。
但这一次，过去支持宙斯的盖亚，选择了重新哺育泰坦。
祂们仿佛不会受伤，不会疼痛一般，一次又一次往上攀爬，且田野还在不断从深渊释放新的孩子。
即使如此，多年强盛的奥林匹斯神族也未落于下风。
纤细而美丽的众神，与拥有庞大身躯的泰坦对峙，画面奇诡至极，却能维持住微妙的平衡。
以及，一股歪曲的洪流。
宙斯站在最前方，握着权杖，一遍又一遍降下雷霆。可被劈落的巨人，也一遍又一遍重新出现，攀登。
他皱起眉，那会被误以为愤怒和战意，却并非如此。
……赢不了。
不是实力上的差距，那是什么……？
不对，不是盖亚的原因。
是丝线被拨动了。
他此时，才真正地有了震怒。抬目，越过重重神山，刺向那个溶洞。
大海的主人自深海卷起巨浪，吞噬了无数巨人。冥府之王引来无底的静谧，如同能吞噬灵魂。
就连流浪者狄俄倪索斯也从大地的角落来到山脚，发泄着无需和平的疯癫。
唯独农业之神德墨忒尔。
哪怕是整个神界的存亡，他都只有不变的冷漠与无关。
对生存不感兴趣，对毁灭不感兴趣，对战争不感兴趣。
唯独，唯独。
如同死水般的空洞眼眸，冰冷黏腻的雾中折射怖光。他举起双手，露出在那个人面前才有的……朝圣之姿。
“……”
失语。喜不自胜的呢喃。
他的神终于回到了他的面前，白发垂在身后身前，眼中的火似乎能将他的一切畸形与枯萎燃烧。
她于数十年前隐匿，此时又出现，仿佛只是睡了一觉。
什么都没有改变。
“德墨忒尔，我们走吧。”
赫斯提亚望着弟弟伏下的发顶，轻声说道。
此时如灭世之景。
田野，山林，王国同文明都发出尖叫声，大海卷起的余浪，巨人摔落在大地的震荡，死亡和静谧饥饿地笼罩人群，山峦崩催，天空降下滚烫而刺目的流火。
神战发展到了白热的阶段，不知何时才会停止。
赢不了，也不会输。
眼看着是永恒的战争，众神露出厌烦的神情。
但——
又一声咆哮，一位泰坦爬上山峰，即将够到神王的脚踝。有一箭撕裂天际，撞碎了古神的头颅。
却不是双子神所发。
宙斯侧目，看见一个背着天光的身影。
作为人类，已至垂暮之年。身为半神的英雄，则依旧挺立在天与地的交界处。
“我们又见面了。”
他奔波至此，到底无法对这个昳丽少年交出父亲二字。
“你为何到此？”
神王平静地询问。
“众神的战争，受苦的全是人。”他说，“我得到了神谕，告诉我，只有人类参战，这场战争才能迎来胜利。”
他说着，深嵌的眼眸露出一点落寞。
“天下的英雄只剩我一个，我就来了。”
“谁的神谕？”
宙斯微微抬高声音，权杖落地，雷霆闪过，他又笑了。
“不，不必说了。我知道。……你做的很好，赫拉克勒斯。”
他像是自豪地在赞赏着自己的孩子，那刺骨的眼神，却是在看一个人类。
赫拉克勒斯已无限接近于神明的伟力，在那视线下，他却感到身体里的神血在蒸发。
但他只觉得更加强大。
他愿意放弃神血，使所有冒险在他的身体里流淌，好让他哪怕垂垂老矣，也不会忘记一切。
整片大地都在轰鸣，甚至早已离开的神国都摇摇欲坠。
金色的血液抛飞，迷惑了一双双点燃战意的眼，那随意拔起战火的，慈爱的【母神】，竟就这样无影无踪，也不被想起。
-
“姐姐。”
“姐姐……姐姐……这是最后一次吗？”
“……”
“怎么了？”
赫斯提亚没有停下脚步。
“你还会再丢下我吗？”
“德墨忒尔。”
她安然地呼唤他的名字，他立刻答应，应了一次又一次。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超越她，却始终跟在她身后，把她放在视野里，贪婪而满足。
“姐姐，有好多火啊。”
大地上燃烧着火焰，一切都在焰色中扭曲。
天火不需要再被窃取，直接落入人间，却是灾难。
“我喜欢火，德墨忒尔喜欢火。”
对他来说，那象征着姐姐，象征着燃烧他根系的欲望和渴求。
“但是有点吵。”
人类，人类，人类。
文明哀嚎着。
“我讨厌人类，德墨忒尔讨厌人类。”
——因为赫斯提亚喜欢。
“姐姐，你为什么不去救他们？你终于愿意抛弃他们，像抛弃我一样吗？”
“是我被抛弃了。”
德墨忒尔突然止住脚步，鸦黑的发丝落在额间，他的身姿与天地融为一体。明明全然不同，与盖亚却有着奇异的相似。
那种与自然的和谐，那种贪婪。
白发的女神片刻转身，又回头。那是她第一次说这样抱怨的话。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姐姐？赫斯提亚！”
“赫斯提亚！”
你叫什么名字——
“我们要去哪？”
他哀求地问。
她一直在等他，一直在包容他。等他长大，等他抛弃自己离开。
赫斯提亚摇了摇头。
……她曾经形容过德墨忒尔，和狄俄倪索斯一样，拥有身为神明的疤痕。
那并非是性格上的扭曲，而是与生俱来的，因原始而隔离世外的的恶性。
就像德墨忒尔的权能。农业之神，其本质是生长。
播种，发芽。
滋生，孕育。
何其相似。
是他生为长子的变异，是一种……悲哀的继承。
而她要利用的，却正是自己弟弟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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