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置换
颁赐火种的女神，在诸火中前行。
她有时抬起手，仿若真正的神明一般，心血来潮便让一些火焰熄灭。
可她的本质不是神明，大概并非如此。
那神色安宁地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才是真正的神明。
他们从遥远的雾中走出，象征着神秘的浓雾在他们身后合拢。
德墨忒尔凝望着她的白发，空洞的眼逐渐聚焦出她的身影，她每一步抬起，每一步落下，脊背细微的佝偻。
看她前行对自己来说，是一种无上的喜悦和恐惧。……追不上她时，自己自然便会发疯。
可如果能一直像现在这样的话，他其实也会很幸福的。
除了那贪心会作祟。总是这样。德墨忒尔，总是走在得到的路上。
他从之得到的母体，却早已固定为眼前的姐姐……姐姐会很苦恼吧？
为自己苦恼，浪费时间在自己身上——太好了，太好了。
走吧，走吧。无论如何，他都会跟上去。他心里想的不是追到她身边抱住她，只是跟着而已。
赫斯提亚停下了。
天色阴沉而苍茫，在脚下的倒影里铺开。
前方是原野，被选定的传召之地。一个又一个巨人，旧日的神灵从原野上钻出，咆哮嘶吼着参与进神战。
“姐姐，还是想阻止这一切吗？我会为姐姐做到的，我会的。”
他知道姐姐是做不到的——他终于，他第一次被她利用。
黑发蓝眼的神，那扭曲的喜悦几乎无法抑制，眼里望不见底，只是抬手一按，从地面拔起一柄镰刀。
“德墨忒尔。”
此时，赫斯提亚终于说话了，
“你能把权力倒过来用吗？”
“……倒过来？”
就像大海的主人，能使波涛汹涌，能使大海干涸。
他以为是让这片田野枯萎，不明所以，但盲目地遵从命令只能让他更加兴/奋。
超越他身长的镰刀插在地上，刀锋扭曲着化为麦尖，随着回溯，农业之神被倒置的权力沿着麦秆注入大地。
远去的巨人们，不知为何——像是被某种事象拉回，起始的脚印被固定在这里，回归的硕/大身影堆满了田野，被沼泽一般敞开的大地张口吞噬。
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看着这些被【母神】庇佑而仿佛无穷无尽的家伙突然少了，且再也没有增加，不明所以。
宙斯静静地望着赫拉克勒斯，心思流转。
那则不敬的神谕来自盖亚。挑起战争，又做这样的事……他想暗示什么？他需要暗示什么？
无论如何，这个“孩子”在众神前方拼杀的样子真是……碍眼。流淌着半神的血脉，口口声声只是人类。
死后把他晋升成神明好了。
少年神王眉目愉快，不明白他内心所想，会以为他是预见到了战争的胜利。
与此同时。
田野上麦海的残骸堆积，突然如秋一般温柔波动。
在倒置的，“生长”的力量下，大地在他的操纵之外发出吞咽声。
……怎么可能。明明是他自己的身体。
赫斯提亚注视着变化发生，指甲掐进手心里，紧张的不得了。
如果失败了，还当着德墨忒尔的面被架走，一切都会毁掉。
她眼前浮现了清浅的青绿色，他被本体露出给她，表皮干净剔透，眼睛却旋转着泥泞的混沌。
她真的能从中联想到德墨忒尔的眼睛，除去一层薄雾，只有太过露骨的贪婪和欲望。
……或许狄俄倪索斯反倒是因为疯狂，才能挣脱这种原始的罪欲。
“赫斯提亚。”
被叫了名字的赫斯提亚，惊愕地看向他。真的是他的嘴唇在动着，从脚下大地的嗡鸣，他的意志单纯从拟态的喉腔表达。
他仿佛只是想这么叫一下她的名字，大地又开始低语。
【我又见到你。你看，这一次你又记起来。我说过我会期待的。我说过，我会让你……】
不行，不要把那个想法说出来，在德墨忒尔面前。
赫斯提亚面无表情，紧张的想死。
“姐姐，那个是谁？……我差不多能明白……哎，代替我，囚禁过姐姐的……我都没有做过……”
德墨忒尔诅咒般呢喃，那是即将爆发的前兆，他往往是这样。
赫斯提亚眨了眨眼，说:
“德墨忒尔，为了姐姐忍耐下来吧。你喜欢忍耐的，对吗？”
已经成熟的面孔，还留有青涩，明明是长子。
他从她口中听到这句话，立刻漫起潮红，喘/息着近乎呜咽起来。
他喜欢忍耐，喜欢等待，喜欢什么都不能做，只有等疼痛或快乐降临。被管制，被驯服，被轻蔑地对待。只要这个人是姐姐，他可以为此放弃全部的贪心。
不是得到她，而是被她得到。
想要，好想要啊。
他感到一切都在鼓起，如同大地固定不住表皮，即将暴露内里一般。
水晶般的少年望着这对奇怪的姐弟——在他的概念里，不能分辨是否奇怪。
【我知道这个孩子哦。】
他说道，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某种震波。
【克洛诺斯的长子，返祖的原始性。和我相似，但不是继承自我，而是继承自混沌（卡俄斯）。】
【有很多孩子不听我的话，我会厌倦他们。】
就像初代的神王乌拉诺斯，天空的意志所在。他却不让【母亲】排出强大的孩子，那些孩子堆积在腹中，于是他挑选其中一个，推翻了乌拉诺斯。
【你不是我的孩子，所以没关系。】
他伸出双手，透明的泥掉落。
【和我……和我……】
【生下我的孩子，让我生下你的孩子。】
欲望的触手交织在一起，触碰她的裙摆，摩擦着流下晶莹的汁液。
“为什么啊。”
赫斯提亚抿了抿唇，没有勇气回头看德墨忒尔。
“不，不是的，如果是姐姐的期望我都会接受都会忍耐……可是我生不了孩子。怎么办，怎么办啊姐姐？”
纠结而痛苦的声音，赫斯提亚尽量让声音平静，回答:
“德墨忒尔的话，会把我的孩子扔掉吧？哪怕是我和你之间的孩子。”
“……和我之间……”
他的重点兴奋地一歪。
“我不会有孩子的！”
赫斯提亚说完，气喘吁吁，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眸。
……她不知道盖亚有没有因话语放松警惕的能力。
普罗米修斯告诉她，孕育万物的【母神】没有危险的概念。
最好是这样，不然的话……
【不行。】
“……什么？”
大地之【母】的脸上浮现裂痕，似乎那就代表着他的笑容。
【我必须把你固定在这里。】
【你太自由了，我不愿意。】
赫斯提亚一时失语。
她所舍不得的，明明还会有弟弟妹妹们。有芙拉，有那些放不下的孩子，有朋友，有同伴。
——他只是希望把她固定在他身体上的，是他自己，是大地本身。
这个意志的独立性，已经可以体现到这种程度了吗？如果盖亚的【生育】脱离了本能，成为了欲望……这片大地上，她还能去到哪里？
仅仅是现在，赫斯提亚想拥有的只是怀念故乡的资格。
她感到自己被困住，无法呼吸的感觉并不是只在被争夺时才出现。
赫斯提亚轻轻呼吸，肺部一片冰凉，渡入余火和尘烟。
“德墨忒尔。姐姐告诉过你，如果做错了事，却不明白错在哪里——”
“就只能付出代价。”
能把赫斯提亚说过的所有话倒背如流的德墨忒尔回答。
越近的时候，赫斯提亚越发觉得茫然。
眼前这个存在，这个意志……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对错之分的。
一切正确都属于祂。
幸好，她不属于这里。
她咽喉里窜着冷气，她想起命运三女神手中燃烧的丝线，想起雾中的预言，想起普罗米修斯盗火至人间，也盗进了他的眼睛。
正是她在做的事看起来懦弱，她才能在这份懦弱下勇敢一次。
盖亚注视着她，指尖越发透明。
【赫斯提亚，我看不见你。】
【你不被看见。】
——他所说的，是命运。
【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这个问题，第一次被她听见。她却恍惚有种错觉，已经被这样执着地问过好几次。
“就叫赫斯提亚吧。”
象征家族的名字早已被消磨。她所剩下的，唯有那个比家族更深刻的，故乡的幻影。
【但我看得见自己。】
【母亲】叙述着，逆向旋转的眼瞳似乎在回到原来的座，遥远而残酷。
原始的母性中没有慈爱，只有贪婪。
【你多像一个母亲啊。】
“你诅咒了我很多次。”赫斯提亚说，“请你公平一点，也忘记我一次吧。”
【……】
【这个意志，这个存在，是因你诞生的。】
赫斯提亚把手放到身后，让德墨忒尔握住。
【如果我忘记了你，我失去了意志，失去了歌声和舞蹈。】
祂竟像是在求情。
为了夺取，他释放了这一份的力量，如今他自己要被夺取了。
【……母亲。】
他这样称呼她。
从混沌里醒来的孕育者，称呼另一个比他幼小，却又比他苍老的灵魂。
【赫斯提亚。】
【……】
青绿色的眼瞳缓缓的，再次开始旋转，下半身融化成漆黑的泥和藤蔓，不祥而壮丽。
【我是不会错的。】
【我再次来到你面前，我依然会诅咒你。你被这片大地所诅咒，被这个世界所诅咒。】
【异乡的爱人……生下——生下——生下孩子——停留——】
无法辨认，未名的歌声。
她与德墨忒尔交握的手上，丝线交缠，燃起苍白的火焰。
大地的，意志的生长进入逆流。
逆流至这个时代之初，她走过祂的身体，很远很远。
那自最深处的惊鸿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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