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讨厌你还需要理由
奥德修斯领回来了一个陌生人。
不是特洛伊一方，也不是亚该亚一方，在这里要去哪找这样的人呢？
不比那些与正确伴生的神明，普罗米修斯身上的疑点没有被忽略，受到了警惕。和守城的特洛伊人不同，战/争中亚该亚余下的士兵，都是特别想活命的那些。太多次戏弄，只是运气好根本无法坚持下来。
但最终，他们能被那智慧的谈吐所折服，信任他。
“真是一位贤者……这是上天派来，带我们取得胜利的吗？”
每次，普罗米修斯都在那期待的目光下摇头。
“我是不会杀敌的，抱歉。”
不会杀敌，那做些什么呢？
他得不到那些理所当然，这个问题也盘旋在士兵们心里。只是看到他的眼神，莫名就说不出来了。
放弃了木马计，放弃了用胜利来取悦神明，以此获得奖励的方法。
奥德修斯思考着贤者提供给他的，别的方法，那条窄小崎岖的道路。
“厄庇墨透斯，这还真是大胆啊。”
厄庇墨透斯，这是普罗米修斯告知给他的，自己的名字。这是他的弟弟，普罗米修斯意味着先知者，厄庇墨透斯意味着后知者，正是他忘记了普罗米修斯的劝诫，娶潘多拉为妻。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他让奥德修斯用这样一个弟弟的名字称呼自己。
“我担忧你会觉得有失脸面。”
普罗米修斯注视着他的本质，说道。奥德修斯只是能为妻子不顾一切，他到底是骄傲而自信的。
“这种时候说什么呢，做到了才是厉害的那个。”
奥德修斯说着，坐在有些昏暗的营帐里，烛光黯然，诡秘地摇曳着。
门帐掀开，一个身影挤进来。
“这是王的亲卫。”
奥德修斯轻声介绍，没有等到回应，对那亲卫露出严肃的表情。
“虽然你可能不再信任我。”
那个“但是”还没说出口，亲卫便摇着头。
“您的智慧，在我们之间一直被广为夸赞。虽然有些人怨您，也只是抱怨您用您那智慧带来了海伦。更何况，当年我跟随着王，以您儿子的性命要挟您……”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烛光照不出他羞惭的神情，但无疑非常诚恳。
普罗米修斯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虽说不合时宜，他突然想到了那位白发的朋友。
熙熙攘攘，共同在地上行走的时候，哪怕只是孩童献上一朵小花，她也会抬着眼睛说:
【贿、贿/赂我可搞错了对象。我可没心情庇护你……】
人家早已跑远了。
他微笑，从那微笑中，发出一声叹息。
“既然如此，请听我说。”奥德修斯内心感动，并不表露出来，“现在，我们必须撤退了，离开这里，哪怕是逃离。”
亲卫说:“什么？那我们在这特洛伊前耗费了那么多时间，流了那么多血，不都成为了毫无意义的事！”
“不要把自己架在火上！”奥德修斯低吼一声，“如果再这样下去，只会全灭在这里，更没有意义！”
“……竟然是特洛伊会赢吗？”
“不是的，他们也会死啊。你相信我的判断吗？”
他声音低沉，恳切地询问。
亲卫呼吸有些急促，最后说道:
“我相信您，其实我也不想再打下去了。可王是不会同意的！”
奥德修斯放轻了声音。
“正是……无论如何都要撤离，哪怕不顾墨涅拉俄斯王的意志。所以，才需要你的帮助。”
外面在下雨。突然，一道雷劈下，强光一瞬间照入了营帐。照亮了亲卫一瞬间的颤抖，一片白光中，他点头——
普罗米修斯走过去，挡住雷光。
由奥德修斯劝导一些士兵，这些士兵再把自由的意志于同伴之间传播。
“如果对方表示不同意，且要告诉王的话，就只能动手。”
虽然奥德修斯这么说，几乎每一个受尽折磨的士兵都迅速地同意。
一边嘲笑着这段毫无意义的人生，一边参与进来，策动下一个士兵。
也有剩余的英雄参与进来，例如曾经在与赫克托耳的决战中，与他惺惺相惜而握手言和的埃阿斯。
战场上连续几天下起了雨。
普罗米修斯在营帐间穿梭，似乎无所事事，但若从上方的天空往下看，那消瘦而异常高挑的身影如一根避晦窥视的针。
对视角在上方的存在来说，刺眼至极。
夜间，他走到海边，面对细细拍上岸的海浪。
一个身影浮现在他身后。
被呼唤之前，他提前开口，带着笑意。
“夜安，殿下。”
“我以为你不会有这种称呼。”
极其冷漠的声音。普罗米修斯转身，看到身后的“士兵”摘下兜帽，掉出一头柔顺的苍色长发。
他直视那双被异彩注入的眼眸，不受控制地感到晕眩，却依旧稳稳地站在原地。
“我不是一味反逆之人。”普罗米修斯平静地回答，“如果确实值得敬重，那么便不违背自己的本心。既然如此，何不稍微取悦一下您呢。”
“……”他大概是有些疑惑的样子，“你也这样对待殿下吗？”
“哪位？”
“我的殿下。”
普罗米修斯沉默片刻。
“她让我不要这么叫，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以前——”他的声音延伸出隐秘的向往，“那么，你也叫我雅典娜就好。”
战争与智慧之神，曾经为深渊的囚徒。向众神的叛徒颔首。
原本，按他的性格和所受教育，是不可能搅在这“游戏”里的。
“我受理了你的请求，你信任我不会坐视不理。”雅典娜陈述道，“但这是我的责任。”
“责任？”普罗米修斯喃喃，“竟然能听到这个词……真的是她的教导啊。”
雅典娜没有过多言语。
普罗米修斯轻声说了句抱歉。
在已有无数牺牲的情况下姗姗来迟，显得他是多事之秋。
事实上，普罗米修斯在苦刑中度日近千年，作为泰坦旧神的机能已经耗尽了。
原本，现在的身高是他的拟态。如今他已无法恢复巨人的身姿。
帮助赫斯提亚的灵脱离，支撑她旅行耗尽了他最后的力量。加上自身的意志和愿望，他几乎完全是个人类了。
当然，他不会后悔。只是像这种时候，只能保证事态不步入毁灭。
或者说，连保证，都只建立在仅剩的智慧上。
“因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道歉，所以会原谅你。接下来，贤者，我会参考你的智慧和意见。”
其母为智慧的化身，握住了智慧的权能、智慧本身。
雅典娜的意志极为强烈，体内根种神核的他终究无法理解面前的贤者，却愿意帮助他。
“……那么，请您不要再参与这场战/争的结局了。”
普罗米修斯微咳一声。
“虽然很厚颜无耻，但您做的已经够了，将来或许还有值得您伸出援手的……”
他低着头喘气，随后点了点头，不知他在肯定些什么。
“爱与美之神的美貌有强制的神力。以【海伦】为中心，构造漩涡，搭建这样一个舞台、棋盘。”
“参与的神明越多，就越容易失衡。毁灭那端的砝码越来越沉——”
雅典娜平静地打断他。
“我知道了。保重。”
月光洒在他的面庞上，手腕、脚踝，都有着被铁钉盯穿，被禁锢的痕迹。与眼前的贤者一样。
月亮没入大海。
第二天清晨，领导亚该亚的两位王:墨涅拉俄斯和阿伽门农，被反叛的士兵杀死在营帐中。
棋盘被打翻的瞬间，天昏地暗。
特洛伊的上方凝聚着阴云，阿弗洛狄忒依旧坐在那个真正主人已经死亡的房间，白皙的手指按进堆放的宝石，微俯下身，似乎在对这些死物柔声说着情话。
“这都是你的错哦。赫斯提亚，这都是你的错。”
“是你没能夺取我，都是你的错。”
海岸被淋得湿漉漉的，叛兵们惊慌而愤怒，最后不做任何挣扎，看着那明显酝酿恶意的天空。
奥德修斯赤脚站在营帐内泥泞的地面，血腥和雨水的气味一起涨上来。
妻子不舍的面容，似乎随着闪电，不停地在他眼前闪动。
他一瞬间失神，然后，心生悔恨。
却冲出去，站在阴雨连绵的天空下，举起手臂怒吼。
“为何要愤怒！天神，您为何要愤怒，你为何要愤怒！”
“是因为我背叛了王吗？是因为我杀死了疯王吗！是因为没有看到悲惨的命运发生吗！”
一向机敏聪慧的这个男人，竟会做出如此不冷静——不要命的事。
贤者只是站在他身后，神情依旧沉静，却没有劝诫他。
营帐有些狰狞的阴影里，普罗米修斯越发像这群人类的一个影子。
雷声暴动，携着万钧之力，夹带着无穷的威光劈下。
……奥德修斯却好端端地站在原地。
那道雷霆降临在特洛伊，劈死的是特洛伊王普里阿摩斯。
仿佛在说，亚该亚的王死了，那么特洛伊的王也死吧。
那究竟是为了公平……还是为了对称啊。
所有人惊惧无比，偏偏不愿在这时候流下眼泪。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啊，用十年来讨好神明，却没有得到庇护，没有触怒神明，反而得到了制裁。
是啊，为什么呢。
群山远去，云雾渐渐稀薄的神山之巅，少年神王高坐在王座之上，漫不经心地摆动权杖，像在使用一支画笔。
和他所指向的大地不同，奥林匹斯山上依旧明媚晴朗，鸟语花香。灿烂的色彩在宫殿内辉映，簇拥着那张精致美好的面容。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会屈尊降贵地去厌恶人类？
从第一颗星星升起的时候？从普罗米修斯被释放的时候？从那个人类宣称要触犯复活之禁忌的时候？
——从诞生之刻。
和神明相似的表型，流淌着同一颜色的鲜红血液，心脏跳动的频率如同有温度一般，承载着追忆和偏爱——
这样的第一个人类，在她手中的诞生之刻。
“都那样叫嚣了，还问我为什么？”
神王偏头，嘴角挂着笑意。
“你说呢？……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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