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葬礼(一)
“大小姐,您在看哪儿?”
“……”
她倚在窗边,回头。
面孔苍白,且模糊,大抵那主人自己也记不清了。
“奶奶。”
“哦,请不要这么叫我……”
“奶奶,下雨了。”
“不,大小姐,还没下雨呢。这里是不会下雨的,有钱人家不会下雨……”
“我闻到了。”
“您弄错了,您还没见过呢。那个呀,那个是画报,是叫画报吧?”
老仆人颤颤巍巍地说着,露出皱巴巴的笑容。
“那上面,不是雪么。白花花的是雪,雨呢,没有颜色的……哦,哦,不能拆,眼睛上的绷带不能拆。”
“我闻不到了,奶奶。苦,好苦。现在几点?”
她指尖触碰着脸颊,从眼部划过,慢慢地放下。
老仆人为难地转身,招手,轱辘声在木地板上响过。很细。
“以后,可能下午也要喝一次。医生说的,您放心吧,是医生说的。”
“请,准备一下,我开灯啦。”
咔哒。
那样的,层层叠叠透进来的光,只能用蒙昧来形容。
她伸出手,手被轻柔地抚摸着,手背被几缕皱纹所摩擦,一种腐败的气味,只有这位老人身上有,年轻的仆人们是没有的。
那股苦味滑进喉咙。只有气味是苦的,她的味觉在三个月前逐渐衰竭。
陶瓷碰撞的声音叮当作响,然后又沉寂。
“大小姐,您睡一会儿,我出去看看吧。”
老仆人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退了出去。
门关上。
她静静地坐着,好像在发愣一般。
片刻,她忽然——不,慢慢地、慢慢地把眼部的绷带摘下。
几乎是奋力地,望向床边的窗。
——那扇窗外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窗上贴着的一张画。稀疏地绘着淅淅沥沥的雨雪,惨白的大地,漆黑的几把伞,一场葬礼。
但是……但是。
窗外的光,透过薄薄的画纸,落入那双枯萎的眼睛。
从她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
因为刺痛——因为——
门又被打开。
“大小姐,外面下雪啦,真的下雪啦。”
老仆人推门而入。
窗纸被撕破了一个角,纸片落在她的额头上。
一片雪白的光照进来,她也白,白得近乎透明。静静地,静静地卧在床上,脊背塌陷下去,像是睡着了。
“——大小姐?”
-
权杖叩击地面。
雷霆如异性的宝石,焕发着无法形容的威光,镶嵌于顶端。
他从诡秘的溶洞归来,虽匆忙,脚步却不急促,在众神好奇的视线中走入通往偏僻山角的小道。
羽翼轻促地扇动,一阵风掠过林中的宝石树,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少年模样的万神之王抬起眼眸,冷淡地望着他最忠诚的孩子。
神使降落在地面,两眼漂亮地弯着,笑嘻嘻地行礼。
“听闻您的归来,整个神域都在欢唱呢,您听见了吗?”
神王一瞬垂眸,好像真的在感受脚下山体的嗡鸣。
“去了挺远的地方,不用回宫修整一下吗?”
赫尔墨斯回头望了一下来时的小路。
“姑母殿下,”用着奇怪的缝合称呼,“现在应该不在家。”
宙斯提了提权杖,继续往前走。赫尔墨斯很自然地跟在他身后。
“不在家。”
他带着微微的笑意,轻声说道。
“好想去找阿弗洛狄忒玩了?现在去,已经没有什么乐趣——不过,姑母殿下也不是很爱玩的性格呢。”
宙斯没有回应,也看不出他的喜怒。赫尔墨斯习惯了猜测,因而无所谓。
“——到了。那么,父神,我就送您到这里,不打扰您和家人的小聚。”
家人……德墨忒尔是哥哥,所以也是家人。
不知为何,有些讽刺。
“是啊。”宙斯这一次给予了回应,“我知道你是最识相的孩子。”
跟登场时一样,赫尔墨斯幅度夸张地行礼,风一般消失。
然后,风掠至山巅停下。
褐发少年立足在山巅,风从他的鼻尖掠过,远比他鞋边的风轻快。
他眼下有两颗痣,生的精致,有股奇妙的风韵,那两颗小痣使他观之可亲。
且掩盖了上方一双暗红的眼眸。色浓黯如鲜血凝结,深处放射出不祥之感,如潜伏埋藏在阴影里的罪恶。
此处空无一人,他漫不经心地低头,把脑后的小辫拨到身前,随意玩弄着。
这位神使没有在笑时,只是面无表情,就显得他心情极不愉快。
神使?
……赫尔墨斯很少负担起神使的工作。真正的使者应该是伊里斯。
他处在一个奇怪的地位上,众神都忍不住接近这位难得不算高傲的主神,又都对他的本质心知肚明。
谎言之神,如大多主神一样,他司掌的不只是欺骗,还有偷窃。
他会庇护一切卑鄙的盗窃者,哪怕被窃的是天火与众神的尊严。
本应如此才对。
他把手搭在额前,一点湿润落在手背上。
果然,天暗了下来。
神王步入女神的宫殿。以往的拜访,为了昭显自己的存在,总会用甜蜜而做作的嗓音,拉长了叫着姐姐。
这一次,只有权杖敲击在木地板上的声音,
——咚——
坐在台阶上的长兄抬头,投来淡漠的一瞥。
【返祖】的神,丑恶而露/骨的疤痕,反而正是他浓重神性的表现。
不关注。
他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伤口,原始的神性没有仁善,满溢在其中的自始至终只是伟大的本能。
可这本能被德墨忒尔表现为爱意,渴爱成为了他的本能,巨大的伤口缩小成脸颊上的一个名字。
【σtα】
【赫斯提亚】
宙斯和他姐姐的意见一向不对付,唯独在觉得这个刻字碍眼一点,总是一致的。
那双空洞的眼又轻慢地低下眼睫,张口发出遥远的声音。
“离开这里。”
神王握着权杖,环顾四周
“虽然偶尔与长兄叙旧也不错。”他说,“但我和你能聊起的果然也只有她——你也不愿意吧?”
他低头,俯视着德墨忒尔,柔声讥讽:
“哥哥,你在等谁?”
德墨忒尔没有回答,理所当然地凝望着地面的倒影,根本不用强调他说了怎样一句废话。
“你们约定好了,是吧?”
宙斯嗤笑着,几乎是在宣布。
“赫斯提亚不会回来了。”
“喜欢被她利用的你,喜欢被她背叛吗?”
德墨忒尔慢慢张开伤口。
庞大的恶意沉淀在其中,非神之躯往里看一眼,便会想呕吐、陷入疯狂。
囚鸟深陷泥中,挣扎盘旋。生刺的笼子割烂那强盛的羽翼,他却为此欢歌。
“……不会回来?”
【不会回来?】
“嗯!”
宙斯近乎是兴高采烈地应着,可大殿内所漫延的凄冷感,竟也将他的眉目晕染得空洞,牵引出自身深处的茫然。
“嗯。”
他又重复了一次。
可惜他的骄傲,被执念和欲望摧折得鲜血淋漓,依然无法告诉他何为犹豫。
雷霆,象征着审判与王权。本质的冷酷从未改变,却还是第一次脱离嬉笑意气,直观地表现在他身上。
“……不要德墨忒尔了?”
【不要我了?】
“是啊,她自己不想回来,你也追不到她。”
神王语气冷淡,他想要做出愉悦的语气,最后放弃了。
“不——说谎——坏孩子,你这个坏孩子——”
德墨忒尔从台阶上站起来,在无光的大殿里延伸出一个庞大的影子,眼睛下方的名字近乎在扭动。
宙斯猛击权杖,与他对峙。神气阴冷,不依不饶地说着。
“因为我从命运那里听来了一个有趣的玩笑。离开你以后,你亲爱的姐姐——”
我亲爱的姐姐——
“在离开你以后,”
在离开我以后,
“因为一个人类而死。”
“你觉得——”
她会回归冥府吗?
“我知道了。”
奥林匹斯山扭曲着,德墨忒尔回应。
鸦黑的发彻底失去了发丝的纹理,融化成一截夜晚,一截深渊。眼瞳旋转着,掉入伤口,掉入深渊。
“我为什么相信他?”
“——我最了解姐姐了。赫斯提亚……赫斯提亚……我怎么会不明白你呢……”
“可是我深爱的,就是这样的你。我憎恨的,就是你爱的一切。”
他的眼睛缓缓地锁定了宙斯。
“包括你。”
神王没有为这憎恨不悦,而是愣住了。
……爱他?
“被姐姐以外的利用,只会有这一次。”
德墨忒尔不在乎命运。不在乎人类的妄想和未来。
“但是……但是……啊——啊——”
未尽的话语没能道出,漆黑的口中放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名字的纹身崩裂,往下滴着血。
他的血肉生长出刀锋,深深地嵌入地面。
透明的藤蔓蜿蜒着爬出,簇拥着宫殿中间的王座。那里残留着最浓厚的气息。
……重新生长。
以这反复的倒施为开端,咬合的齿轮扭动,所谓的轮回开始了。
天暗了下来。
什么是轮回?
同胞,子嗣,故乡的投影,灌注思念和慈爱的对象。
黄金纪元的人类,死于神战的波及。
白银纪元的人类,死于大洪水的冲刷。
而这个纪元的人类,将死于一场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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