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葬礼(二)
皑皑大雪覆盖了大地,在原本应是夏季的时节,使一切作物凋零。
雪太大了。
极寒在世间无情地蔓延,山谷间堆积的风雪甚至能掩埋城镇,掩埋了无数干瘦的尸骨。
奥德修斯的国家也是如此。十年过去,回到故乡的他已至中年,和妻子儿子一起住在海边。
依旧统领着故乡,却不戴王冠,也不住在宫殿里,孩子们管他叫“海边的国王”。
面对这无情的风雪,和颗粒未收的窘境,他制止了恐慌无比的人群。
“别急着向上天祈祷。总之,先尽人事吧。”
奥德修斯已经明白了命运。
天灾也是由众神造成,却要他们用祈祷和祭祀换取原谅。这样不会得到任何怜悯。
人类是造物。这身躯并非依托自然而生,而是造物。造物中,出现了能触及神域的英雄,出现了太多拥有自由意志的人类。
天空和大地必须分得一清二楚。
须使信仰与被信仰的地位永远鲜明。
奥德修斯知道了这些秘辛,但凡是觉醒者,就必然意识到真相。
他不知道的是,白银纪元的人类曾享有最大程度的自由,他们的创造者认为这些人自由才是对的。
白银纪元的开端便是引导下的人治。因此,灭亡得格外快。
一次又一次的毁灭,是为了把神治的时代固定。
高高在上的神明,为何总执着于人类呢?只因为私心的憎恨吗?
——还因为恐惧。
来自神代命运的恐惧。
究其原因,在异乡的女神第一次睁开眼时,命运追溯到她的源头,看到了那个神明凋亡的时代,人类作为星球之主的样子。
大地被填满,四处有熙攘之声,林立的高楼对这里的命运来说是无意识的挑衅,跟别提在那里早已被战胜的天空。
她的命运虽同样化作丝线的形式,却无法再被解析。
是不同的,这些生命,和过往的造物是不同的。
想要将他们灭绝,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无论如何都需要对方的反而变成了众神。
神代的统治对白银纪元格外忌讳,因为那就是她依托着故乡的可怕回忆,仿造出的自由灵魂。
下个纪元就叫黑铁吧。下一批人类,要更加无药可救。卑鄙,狡诈,瘦弱,勾心斗角。
——于是,完全无理的灾难降临了。
这是天灾,其根本目的,干脆就是灭绝人类,开启下一个纪元。
哪怕在其中挣扎求生,最终也会被花样百出的惩罚杀死。
雪。大雪。整片大地覆盖着雪,整个纪元都被冻结。
而可怕的是,无数同胞死去后,剩下的人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在冰天雪地中生存。
纪元之末,神秘消散,破除了蒙昧的人们甚至放弃了祈祷,因为没用。
虽说向灶女神祈祷永远是有用的,但他们早已保存好了火种。
在这场大雪之前,大多数人根本没见过雪,从他们一贯清凉简便的穿着便可以看出。可就是有些人骂骂咧咧地活了下来。
适应性强,才能挑战天空和大地。感到这一点有所重合,更大的愤怒铺天盖地。
无论如何,大雪下了一个月后,尚且存活的人已不足十分之一,只是在苟活。更多的反而是些小孩,他们被成年人格外关照,一直活了下去。
房顶会被积雪压塌,炉火会被压灭。粮食不知从何时起就颗粒无收,靠着羊蓄的牲畜活下去,可牧栏里剩下的,也大多是被冻死的尸体。
——大雪纷飞而落——出现过无数群星的纪元已经步入尾声。
-
“尼雅,你能再去捡一点柴吗?”
我站起来,穿的衣服太多啦,裹得我摇摇晃晃的。
“我知道了。”
鼻涕冻在了嘴唇边上,我凑近小小的火,让脸蛋上的冰都融化,再把脸好好围住。
以前是不会这样的。
每一天都在变冷。今天又更冷了,我这辈子又是第一次穿这么多。
“小心点,现在的柴差不多都埋在林子下面……看到野兽的尸体要回来告诉大人哦。在外面待久了容易冻死。”
待久了就会冻死。
这是个很新奇,又很真实的说法。如果是以前的我,听到没听过的事肯定会笑起来,然后反过来被妈妈取笑。
但是妈妈已经死了。
我和新的阿姨和叔叔,还有很多人住在一起。太冷了,大家必须住在一起才行。能节省柴火,还能取暖。几乎没有人还所有家人都活着,大家都被分配了新的家人,我也是这样。
小孩子也要工作。以前我就会帮神殿的祭司姐姐做事,还没有那么不习惯。
那个祭司姐姐没有死。我们的神殿是灶女神的神殿,可以庇护她。
最近为了避寒,到处都出现了很多新的东西,还在彼此之间流传。
就像我现在戴上手的手套,以前因为不需要,可完全没听说过。
我从城镇迁徙来这座村庄。城镇那边人多,反而格外的冷,现在也变成了最少人居住的地方。
走过整个村庄,住在一起的大家都向我问好。
“尼雅……”
如果不是在房子里,就没什么力气说话。但我知道他们要说什么,这就可以了。
尼雅,一路顺风。
要回来哦。
我摇摇晃晃地进入林子,没办法,穿得实在太多了。
林地有些空旷,十分杂乱。很多树被雪压倒,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
那些树都已经被冻得很硬很硬了。我扒开地上的雪,捡起一根小树枝,顺手抛进身后的筐。
嘎吱。
我弯下腰,果然从鞋底下找到了一支,已经变成了两半,有点心疼。
其实我们村庄的生活还好。和别的地方不同,我们只需要一半的柴火。……晚上的时候,大家会一起住在灶女神的神殿,那里有永不熄灭的火。
祭司姐姐说,她会代替我们,到时候承受一切惩罚。现在多活几天是几天吧,说不定能一直这样活下去呢。
女神大人没有回应祭司姐姐的祈祷,但直到现在也没有降下神罚。
……虽说,神罚已经降临了。哪怕是我这样的小孩都能明白。
树枝都是脆脆的,轻轻的。烧火的声音很好听,堆在一起也不重。
可背起来走路,不知为何就是很艰难。
我想我力气变大了,却没有任何用处。
我一边走,一边抬头,脖子酸了也不肯放下。天空和大地一样,接近雪白。世上还有光,可太白了,太刺眼,我不知道太阳在哪儿,月亮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仔细一想,爸爸妈妈都没有告诉过我,我需要知道什么。离开了他们,我反而这样……开始思考。
这个样子,究竟是世上没有神,还是神明其实没有义务拯救我们?
这是……天灾……神……
这样的问题,我这种小孩也有资格去想吗?
我突然睁大眼,蹬着脚往旁边窜去。最后却被自己笨重的装束绊倒在地,咕噜噜滚到树边。
路边的树,枝上堆满了积雪,终于被压垮折断,积雪也扑簌簌地落下来。
我张大嘴,一些雪雾被我吸进去,喉咙里又冷又痒——
“啊!”
我惊叫一声,在我身边的树不知道为什么也断了,砸向一边。厚重的积雪在我头顶盖下来,我想躲开,可又一棵树重蹈履辙……积雪砸在我的身上,把我砸垮,把我掩埋。
很没出息,但我松了口气,把眼睛闭上了。
……
……我还活着,所以我醒了过来。
我挣扎着爬起,背带已经断了,筐也掉在地上,柴火散落一地。
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惶然地四处探望,四周的雪地上,布满了亮晶晶的小点,闪烁着令人不安的光。
我扑到地上,捡起一个,放到手心。
我的眼睛几乎被那光芒刺伤。那是一块冰。一块坚冰。
在我昏过去的时间里,无数大大小小的冰块从天上砸下,我身后的林子被它们砸断才倒下,我才被积雪淹没,才……活了下来。
这也是天灾吗?
如果我一辈子都不明白就好了。
我们所面临的灾难,背后有恶毒的意志。
我的悲惨被操控着,是这样吗?
这个世界有神明。有神明,才有了这个世界。肯定是因为我年纪小,我什么都不懂,才会失去对神明的敬畏。
我不会悔改的,我觉得没有这个机会了,我也会死掉。
……村子里的人,都死了吧?
这些树冻得这么硬,这么硬。这些冰块都有尖端啊,我都看到我的血贴着白白的冰面滴落,凝固在雪地里。
这太不公平了。
我开始奔跑,我甩掉一件最厚的衣服,那筐我捡了半天的柴火,全被我抛在脑后。
村子已经毁了。
房屋毕竟是房屋,还好好的在那里。可是房顶都被砸穿,在屋外工作的人们,被砸死在白天里。
不,现在已经黄昏了。
大家都被大雪埋着,就像我之前一样,可我还活着呢,这太不公平了。一只手,一只腿,从雪地里伸出来,淡紫色的僵硬在空气里。
我跑进我住的最大的房子,最多人住的最好的房子。我一个人要去哪里啊?
“尼娜!”
我的阿姨还在!
阿姨一直待在屋子里,她做饭,她不怎么出去!
“奶奶!奶奶也还在!”
我更高兴了,快乐地望着倚在火旁的佝偻身影。
“尼娜……”
阿姨闭上嘴,拿起一条羊毛裹在我身上。
我走向奶奶,问她:
“奶奶,你今天在这儿吃饭吧?以后我们怎么办?”
“以后你们去东边,那里有个聪明的国王。”
奶奶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小心!”
我睁着眼,就像之前雪砸下来一样,我反应不过来。
又下起了冰块的雨。
神明大人真的很急切,很急切地要我们全部死掉。
我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说我是个好孩子。
房顶碎落,砸下来,我出于本能和绝望,终于把眼睛闭上。
四周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我把眼睛掀开一条缝,想看看冥府是什么样子。
……奶奶。
是奶奶吗?
她站在我身前,佝偻的脊背比我高一点。我好好的在她下面,她的兜帽垂着,白发落到我的耳朵旁边。
是不是因为阳光漏了进来啊,金红色的血滴在地上。
“……”
没事吧?
她很小声,很小声地问。
她向我伸出了手。
面前的老人从黑洞洞的袖口里,伸出了手——
那是一双苍白柔嫩的手。
阳光真的照进来,那双手被照得好白好白。
白得像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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