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直言孝琬

　　

　　府外京畿军已撤，主母也终于归来，惊惶了半日的家丞几是止不住涕泪，连声道：“娘子何故为难臣与那些内人？若娘子有个三长两短，臣该如何与郎主交待……”

　　伊人含着几分怒意打断他道：“他自己都没给我一个交待，我何必让你们给他交待？”顿住，看了眼家丞惊悸惶然的神情，稍稍缓下声道，“阿翁受累了，还需烦劳你将昨夜候在西院的人叫来见我，再将原先留下的几个西院旧人也一并带过来。”

　　家丞顿了一顿，而后终是颔首应是，却又踌躇道：“那冯氏，昨日跑了。”

　　言毕，老家丞便看见主母前行的脚步蓦地顿住。停驻于原地片刻之后，她回过身来面色沉静地言道：“郎主虽不在，但阿翁于府内也是说得上话的长者，我就不瞒阿翁了，尔朱氏之祸恐非小事，那冯氏恰于此时跑了，想来必定与之有所干系，烦请阿翁遣几个得力的苍头去找她——死活不论，定要寻到。”

　　思及连夜未归的家主，家丞亦顾不上许多，这位年少的主母于别处他或许不敢相信，但于家主之事，恐怕再无人比她更上心了。因颔首应道：“臣这便去吩咐。”略略一顿，看了眼面色透白鬓发微湿的主母，轻叹了口气道，“还望娘子珍重自身。”

　　行至东院，撇开那些或惶然或宽心的内人，伊人一抬眼就望见一道人影正立于廊下。那人穿着她再熟悉不过的宽袖白衫，形容举止亦如往常一般，令她心生出几分不真实的错觉来，好似这一日的奔波都只是个噩梦，而今梦醒了，一切仍是不变如常。

　　待她近前看清那人携青带紫伤痕累累的面容，一颗心却是陡然转冷。她退后一步，客气疏离地作礼道：“殿下不在房内休息，跑到此处作甚？”却见他仍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径直朝她问道：“你去哪里了？”

　　伊人勉力挤出一丝笑容，稍一抬眼，应道：“妾将才从广宁王府回来，有些乏了，殿下若还有甚么事，只管询问内人。”

　　眼看她敛袖行礼就要离去，孝琬蓦地近前一步，抬手一指她脖颈上的伤口，脱口而出道：“你便是这样离开院子的？”

　　见她顿住，他蓦地伸手拔出她发髻上的簪子，将那尖锐胜过美丽的饰物持于她眼前，看着她微微变色的面容，冷声道：“你除了会拿这物事抵着我的脖子，也就只会用它对着自己了。”

　　拂袖一扫廊下诸内人，“你以为她们当真是顾惜你的命？她们在意的是家主的命令与自己的生死！今日我就是要告诉你，你可以拿它抵着所有人，但唯独不可以是自己，因为那是这世间最愚蠢最懦弱的行为，只会令亲者痛而仇者快！你若真有本事，就永远不要再拿它抵上自己的脖子！”

　　听着他陌生的话语，看着他异样的神色，伊人心中那道艰难筑起的高墙竟是一点一点地坍塌倒去。她只觉喉中酸哽难忍，半晌，咬牙道：“你以为我愿意？早晨京畿卫将王府团团围住，我只有借着陆令萱方能出府去。难道，我要将这些拦住我的人尽数杀了吗？”

　　孝琬直直地看着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仍是翻涌着她看不懂的神色，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却是字字分明道：“是。你就算将所有人都杀尽，也不该伤自己一分！”

　　此时黄昏日落，风雨皆止，草木无声，而人心仍动。伊人怔怔地看了眼前人半晌，忽而一声冷哂道：“那么殿下的伤又是从何处而来？”

　　孝琬退后一步，垂下眼眸，微微哑声道：“是我活该。”顿住，仍是抬眼看向她，语气稍缓，“孝瓘究竟出了甚么事？”

　　想起孝珩的嘱咐，伊人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只要殿下在府上安静地养伤，他便甚么事也不会有。”言毕，她敛袖行礼就要退去，不想却又被他一把扣住手腕。此间分明是夏日，他的手却透着刺骨的寒凉，尽管隔着一层衣裳，这可惧的寒凉仍是令她蓦然生出一个颤栗，只如冷透心扉。

　　孝琬道：“他若无事，你会折腾成这副模样回来？”

　　半晌不见她应答，他猛地将她拉回身前，直直地看着她，几乎是颤抖着开口问道：“你究竟看上他甚么了？这个问题，你总可以回答我罢。”

　　伊人只依自挣扎着他桎梏于她手腕上的冰冷束缚，“还望殿下自重！”

　　孝琬只若未闻，依旧看着她道：“我问你，你究竟看上他甚么了？他的出身？他的容貌？还是……”

　　伊人闻声抬起头来，冷冷地打断他：“殿下这样的人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因为你的心里只有自己，从未有过别人。甚么念念不忘的旧人，不过是你用来惩罚别人束缚自己的枷锁囚牢罢了！你这样的人，怎会懂得世间的情爱？此刻我不想与殿下为难，烦请殿下也不要为难我。”

　　孝琬抓住她的手紧了一紧，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仍是定定地看着她，丝毫没有放过的意思，“我不为难你，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从此之后，我就再也不管你们的事。”

　　伊人微一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复看向他时唇上已携了几分冷笑，“出身？容貌？初次见他时，我连他是为何人生得甚么模样都不知道，我看上的不过是天保十年那个在马车前救过我的郎君！所以说，殿下这样的贵人是不会明白的。”

　　孝琬闻言只一怔，而后便如五雷轰顶一般，僵于原地，良久不得动弹。

　　见他满面的怔然，伊人丝毫不感意外，只一声冷哂道：“殿下而今满意了？”复见他张了张口还欲说些甚么，她却不愿再给他机会，猛地一下用力挣开他的束缚，转身快步行至屋内，而后将门重重地阖上。

　　钝重的阖门声中，在院内踌躇了许久方才斗胆近前的贺拔一时惊愕无比，因为他看见这位素来不可一世的天家贵胄，此时竟是满面的悲怆与凄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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