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前元旧事
冒雨赶至广宁王府，在二嫂王氏的劝慰喝了一碗温热的姜汤，伊人焦急地等候了许久，终于见到自河南王府匆匆赶回的孝珩。
听完伊人之言，便是再持重沉稳，孝珩的面色仍是微微一变。沉思半晌，他只颔首道：“既是索往大理寺，而非径直带入宫中，可见陛下并未下定杀心。”
伊人微微一顿，道：“陛下若真下定杀心，那昨夜赵郡王至府过后长恭便已是太原王的下场了。想来陛下仍是因为河南王，方才……”提及河南王，她终是未有后话，只觉心下愈凉，面上悲色更重。
孝珩看了她一眼道：“孝瓘起家兵省，本就身涉军权利害，此时万不可让陛下再生出任何疑忌之心，你今日不让司徒与他求情，贸然涉入其中，确是甚对。”伊人闻言只道：“司徒乃大义明理之人。”顿顿，复道，“以家事了还是以法度了，仍需再看陛下的心意。”
一时静默，孝珩忽侧首与王氏道：“屋里湿气略重，你去添点沉水香罢。”王氏敛袖起身，缓步行去墙角香案。孝珩置于案上的手曲指轻叩了数下，沉声道：“尔朱氏乃是随你入府，你便从不曾对她存过疑心？”伊人怔了一下，道：“她出身北宫，长姊又是陛下的御女，我确是不曾对她存过疑心。”孝珩复道：“她自来到你身边，便不曾做过任何出格之举吗？”
伊人闻言怔住，许久不能回神。而今想来，去年娄太后薨逝之后，尔朱氏不惜以身犯险借城南瘟疫了绝了北宫诸人，要瞒住的并不是她郑家庶女的身份，而是自己前元余孽的身份。李昌仪给她的威胁，也许针对的并不是她，而是始终恭谨地隐于她身后的英女。此时细细回溯诸事，却是一一明了——难怪英女会知道宝信的身世，并以此来换取她的亲近；难怪英女会如此尽心尽力地帮助她取得北宫的青睐，从而成为她信任倚赖之人。
若她真是元帝之女，那么自己从盗取李后的密折开始，不，是从一开始就已沦为了她掌中的棋子，顺着她的指引，替她一一剪除仇人……
她颤抖着出声询道：“二哥，天保二年，文宣皇帝绞杀魏室之时，家中可有参与？”
孝珩闻言即顿住，但见她面色煞白，双唇颤抖，口中仍道：“时值此刻，乞二哥与我实言。”因侧首看了眼仍立于香案边持箸挑香的妻子，终是缓缓道：“我与大哥一早便知此事，那日趁着孝琬与孝瓘去东山游猎，大哥亲自将平城公主送入邺宫。”
伊人颤声问道：“公主可是死于邺宫？”
孝珩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哑沉重，“公主乃是溺毙于西华门外的宫河。”
于惊怔恍惚过后，伊人费力地启开颤抖不已的双唇，低声问道：“是河南王……”
孝珩闻言并未摇头，只静静地看了眼面色苍白的伊人，微微一叹：“她若不死，孝琬当如何处之？”
是啊，河间王乃是文襄皇帝的嫡子，母亲还是魏室的长公主。一个没了夫君的长公主可以活下去，而这对年幼的夫妇却只能留下一人，因为他们完好无缺的存在，便是对新朝政权最大的威胁。
最尊贵的出身，最美好的姻缘，却也是家族骨肉之间最致命的危险。这真是可悲又可笑的一件事，而这件事分明于当朝，于前朝，于古往今来，于后世百年一一上演。那是她在荥阳时便已从书里读过的东西，兄弟阋墙，骨肉相杀，朝权更轶，血染河山。
她自以为心有算计，步步为营，终于挣脱开家族的摆布，其实却成为了另一局棋的掣肘之子。那是一个复仇的恨局，残忍到不惜以自己作为最后的棋子，让仇人深陷囹圄。
所以，她的孩子死于西华门；所以，她夫君的兄长死于西华门。
……
王氏行回案边，见伊人面色煞白，嘴唇微颤，遂安抚地握了下她的手。只一瞬便被她肌肤上的寒凉刺出一个激灵，因满心不忍地问道：“你身上如此寒凉，可是淋雨受冷了？”伊人勉力扯起唇角，缓声应道：“是有些冷，且有些晕——二嫂可否煮碗茶汤与我吃？”王氏还想说些甚么，但见他二人神色皆是有异，只叹了口气道：“我这便去。”复令内人取了件外衫与伊人披上。
待二嫂行去煮茶，她深吸了口气，缓缓地看向孝珩道：“或许，那个孩子并没有死？”而是回来复仇，将那些与她亡国灭门有关的人，一一推入地狱。
却见孝珩摇头苦笑道：“不可能。她在宫里便已被喂下鸩酒，何况那时正处隆冬，漳水刺骨寒凉，翌日便结了冰。她素来畏水畏寒，断无活路。”顿住，复道，“姑母的子女乃孝静嫡出，当时便全遭屠戮，若是庶出的孩子，倒有几分可能。”
伊人微一颔首，沉吟道：“若是庶孽之出，便与你们全无干系了。”当然，除了河间王高孝琬，即便是庶出，却也是他舅舅的血脉。
此时雨势已缓，但窗外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依旧清晰可闻。于渐退渐缓的风雨声中，匆匆入内的近侍与家主禀道：“郎主，守于兰陵王府外的京畿军已退去。”
闻得此言，伊人顿时长舒了口气，紧绷着的身子也跟着微微松下，竟是难得的平和喘息，虽然她清楚的知道，这平和只是暂时而已。
孝珩看了她一眼，沉思道：“余事我会看着办，你且回去好生休息，仍做甚么都不知道。若宫中寻你问话，你便将府中诸事如实而言。”略略一顿，“孝琬那边，先不要让他知道。”
伊人稍稍一顿，而后自是颔首应是。
及登舆归府，于身心俱疲之际，伊人听着车厢外渐渐淡去的落雨声，寒凉干涩的唇上不觉衔了一分冷笑。
尔朱英女，元氏余孽。
她素来有债必偿，且是数倍讨回，那人应该比谁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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