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春思愁绪
她只冷声应道：“那也不干殿下的事。”略略一停，“殿下此来定不是为了与我说这几句闲话罢？”话声甫落，便见孝琬靠近了一步，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却又好像看的不是她。
孝琬的眼睛本就生得极美，可那双漂亮眼睛看她之时一向只有厌恶与冷漠。但此时此刻，她却分辨不出这当中的深意，只觉那眼神分外诡异，令她不由生出几分厌憎与恐惧之感。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她竟听见他低低叹了一声，“你究竟是何人？”
伊人冷哂道：“我是何人，殿下不是已经查清楚了？何故多此一问。再说，如今这些都已不重要了。便是你就此将我的身份昭告天下，我左不过一人一身，最难堪的也不会是我，至多，我就是不做这王妃了。”
孝琬闻言进一步逼近她：“你当真如此想？”
退无可退，伊人仍是冷冷地回望于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我不过是想留在他身边，做王妃也好，做雀鸟也罢，我都无妨。”言语间，抬手不动声色地拂上鬓侧低低委下的发髻，她今日梳的乃是新近复又时兴的堕马髻，此发髻以松散低垂为美，大不同于年前流行的高髻。她忽道：“殿下今日既来了，我便一并与你说清楚罢。”
她蓦地拔下髻上金簪，正正抵上孝琬的脖颈，“殿下厌恶我是恐我害了他，可是殿下自己呢？我只知，伤他最多害他最甚的是殿下你，且只是为了一个死去多年的前朝旧人！就算他曾与那件事有关，可这么多年来他事事依你容你，远已超过了兄弟之情，他欠你再多，也早还清了！今日，我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殿下，我便是死，也不会离他而去，我便是死上千回百回，也不许你再伤他一分！”
此时正值午间，院里多植草木，偶尔有一丝带着草气花香的微风吹过。伊人虽举着手矗立有片刻，但因正当于树荫之下，倒也不甚辛苦。
孝琬一时怔然，眼睛定定地望向远方一片泉湖，岸芷汀兰缘湖丛生，内人豢养的水鸭鸳鸯悠然自得地在水中游弋，对对双双。白衣矫健的人影不知何时至他跟前，于后，他便见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握住正抵于他颈前的细腕，连同那轻柔的声音：“阿郑，你先放下。”
长恭望着那尖锐的簪末，大约是因不久前曾见识过此类物事的威力，心下不免微微一蹴。轻轻拉下她的手，复见她鬓边微微散落的几缕碎发，他不自觉便伸手替她拂起，却是愈整欲乱。于此刻的徐徐午风落落杏花间，他听见她缓声道：“你放心，此刻我不会伤他。”他顿了一下，道：“我知道。”眼见她鬓发愈散，他终是垂手作罢，继而转向另一人道：“我知你是来找阿瑾，只是这几日她仍旧不愿与我们说话。你不能与她用急，且再等等看罢。”
孝琬却是再也不看他，只留了一声冷笑，便自他身侧擦肩而去。待步声远去，他微微叹了口气，却见伊人一把拉住他袖子道：“你若是在意与他的兄弟之情，现下便可去追他；你若是因着心里的愧疚之意，那么便再也别去寻他。他该放下，你也该放下。”
长恭喟然一笑：“你倒是聪明通透，只是，便不能再善解人意一些么？”伊人微微一怔，忽想起他来得这般及时，不知方才的话被他听去了几分。因转了话头道：“高瑾……此后该如何安置她？”长恭摇头道：“只要不出去闯祸，这段时日在这府中便随她罢。”伊人踌躇道：“方才在亭子里，她与我说了几句话，我觉得她的性子似乎与延宗有几分相像，只不过延宗是个小郎，她却是个姑子，所以大哥虽制得住延宗，但对于她难免……”长恭略略颔首：“你说的确有几分道理。”顿步看向伊人，“她既愿意与你说话，你便同她说说话罢。长此以往，我也不知该拿她如何。”
……
转眼三月已近尾声，暮春时节，最是乏人，是以尽管连日无朝，颇得闲适，长恭看着正支手于案摆弄棋局的伊人，却是半分赏棋布子的心情都提不起了。
见伊人伸腰打了个呵欠，长恭便道：“我也有些困了，要不要煮一壶茶？”伊人连忙摇头：“那又咸又苦的东西我实在吃不来，何况两盏下腹，我一夜都别想睡觉了。”长恭一壁起身令内人取来烹茶之器，一壁认真地与她复问道：“当真不饮？”伊人捻起一颗白子，坚决道：“不饮。”于片刻思量之后落下棋子，她蹙眉看向长恭，“先前我吃过二嫂煮的茶，虽说不上是好味道，却也没你煮的这般难喝，可是你哪里出错了？实在不行，你便让旁人煮罢，何苦自己为难自己。”
长恭并不顾她言语，只依自摆弄着案上茶具。一时茶炉中以麸火引起金炭，他将启封的小茶团敲入金碾，细细碾去。如此半晌，伊人自棋局中抬首看去，只见他手上的动作不觉慢了几分，似有些出神。因起身行至他身畔，望着他茶碾上的双手含笑催促道：“还需再用力些，再快些。”长恭这才定了神，加快了手中动作。待手上诸物完毕，他又默默地用茶刷将轻如烟尘的茶末扫下，直至案上一应清明。
风炉上茶汤轻沸，伊人伸手替他掸去衣裾上沾染的茶末，忽然叹了口气道：“你便不能听一听我的话吗？”长恭看向她道：“你说甚么？”伊人却是不再言语，径直取过他手中物事，有序地放回案上。待炉中三沸已过，她将茶汤斟入盏中，先观色，后闻香，品了一口后放下，若有所思道：“汉家此道，委实磨人。难怪宫里早年时兴过一阵，如今便少有人提了。此道也好彼道也罢，可行的方是好道，你别总是为难自己，兀自琢磨那些。”顿住，放下茶盏，“我总在想，你还是待在并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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