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牢笼困雀

　　

　　高瑾于府上的这段时日，伊人的日子仍旧如常。府上诸人对于这个镇日带着刀箭穿着胡服，一副儿郎家打扮的公主，起初也只觉怪异，及至有一回贺拔大着胆子与她说话，却被她一箭射穿了发髻，此后诸人见了她便躲，唯恐惹祸上身。其间她曾逃过几回，却次次都被武卫抓住，到了二月开春，她便也不逃了，只是仍旧不爱与人说话，一日之中不是守在马厩里喂马，便是躲在射箭场中练骑射。

　　三月初，天子乃诏司空斛律光督步骑二万，筑勋掌城于轵关；仍筑长城二百里，置十二戍。

　　此时已逢春暖，伊人的身体大有转好，偶尔得闲听府上内人言语，才知不单是前朝，掖庭之中也有了转变。冷落多年的尔朱御女新近又得圣宠，大家赐了她一颗鸽子蛋般大的珍珠，据说夜中可发银光，甚是美丽耀眼。而皇后不但未有愠色，还将年前天子赐与她的珍珠绣裙赠与御女。府中人因着西院新妾的缘故，对那位新近御女难免多了几分好奇言语，伊人倒也不曾见怪。

　　这日午间，微风徐徐，天气清凉。伊人因午前喝了几盏茶而毫无困意，遂撇了内人移至亭中摆棋布局，一来打发时间，二来难得独自。才下几子，却听见一道声音自上方传来，“你便日日都守在这院子里？”

　　伊人吓了一跳，她抬头看去，只见一身戎装的小少年正坐于院角的杏树上，一双手正灵巧地摆弄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微风卷落杏花许许，沾了她满头满肩，但她只如未觉，仿若这春花美景皆与她无关，亦或她早已融为这景中之景。

　　片刻的静默之后，伊人又听见她道：“我是出不得这个府门，你是连这个院子也出不得。”

　　高瑾居高临下地看着伊人，唇角微挑：“别不好意思承认，这府中的上上下下，我都已察看得一清二楚。”杏花微雨中，她手指蹁跹地翻转着那把短刀，“四哥与你成婚的时候我尚在晋阳，只听说北宫替他娶了个汉家士族的女儿，还是郑太妃的侄女。可你看起来却不像汉人，倒像是鲜卑人。”

　　伊人自杏花许许中看去，依稀见到少年指间的刀刃在花影下流转出银色的光辉，她不由心下微惧，唯恐那短刀一偏落到自己头上。因动了动唇道：“常有人如此说。”

　　高瑾携了几分恶意朝她笑道：“说甚么？是说你被囚禁在这院子里？还是说你是鲜卑儿？”伊人微微叹了口气，“殿下非要如此言语吗？”高瑾仍旧笑嘻嘻道：“我太久不曾言语，尚不习惯。”伊人因问道：“那你今日为何要与我言语？”高瑾嗤了一声，“我是看你可怜。”她停住，收了唇上之笑，“比我还要可怜。”伊人怔了一下，只随口道：“为何如此说？”

　　高瑾自树上一跃而下，几步跨入亭中，看了她一眼道：“我是飞不出这笼子的鹰，你却是心甘情愿被关在这笼子里的雀。”

　　于片刻的恍神之后，伊人看见高瑾将短刀在掌中翻转了一下，灵巧地收回鞘中，而后弯身藏入靴子里，她不由暗暗舒了口气。

　　高瑾在棋案边坐下，一面翻弄着棋笥里的黑子，一面问道：“你是做了甚么祸事，才被关在这院子里？”伊人看着她闲不住的手，反问道：“你不是不与人说话？”高瑾将手一松，掌中的棋子便哗啦一声落回棋笥。她谑笑道：“你不过是只养在笼子里的雀鸟，我与你说话就跟与厩里的马说话一样。”伊人也不生气，只道：“殿下开心便好。”高瑾道：“这府中除了我也就只有你被人盯着不放，对了，还有一个西院，只是我实在进不去那里。”见伊人不语，她续道：“你们一个王妃，一个妾侍，为何一个比一个不见天日？莫不是四哥有甚么见不得人的……”

　　伊人冷声打断她：“你四哥何处待你不好？你非要如此揣度于他。”

　　高瑾笑道：“一说四哥你就着急。”她眉梢微挑，“从前的那位昭信皇后乃是你的姨母，如今的中宫皇后听说也很喜欢你，我只是好奇，你看起来既聪明又不像个好人，为何会被关在此处？你果真如此想当这个徒有其表的王妃？”伊人握住棋子的手微微一紧，于后终是松下，只徐徐道：“待你长大便会明白了。”高瑾咧嘴大笑：“明白？明白甚么？明白你看上我四哥这个漂亮木头？”伊人闻言一愣，便又听见她道：“我当然明白，他长得这么好看，你看上他也不奇怪。”伊人正张口结舌，却见她蓦地起身，敏捷地翻上墙头，一跃便没了身影。

　　伊人只一顿便回首望去，果见一个身影正提着马鞭快步跑来，却是河间王高孝琬。她心下一冷，因与那不知自何时于何处行来的内人道：“将棋案收起来，我这便回屋。”

　　行至孝琬身畔，她略略一顿，“殿下，此间牢笼不是尊驾该来之地。公主已走，殿下且回罢。”

　　孝琬看了眼她身侧的内人，忽然道：“你先下去。”伊人一怔，随即与那内人道：“你留下。”孝琬却是看也不要那内人，只冷冷道：“下去，有甚么话我自会与你家主说，可若是不下去……”他微微握紧手中的鞭子，内人只微一点头便慌忙退去。

　　一时亭外只余他二人，伊人看了眼他手中珊瑚柄的马鞭，冷冷道：“殿下这是要亲下杀手吗？”孝琬却是紧紧地盯着她，张了张口，声音微哑道：“你当真要留在这府中？”伊人微微仰首道：“殿下何故如此？我虽不是甚么良善之人，可我便是害尽天下人，也绝不会伤他一分。”

　　孝琬扯唇一笑：“你竟是这样的人。”伊人忍住喉中酸哽，恨恨道：“我是怎样的人，殿下早已查得一清二楚。”却见孝琬摇头道：“你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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