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七郎高瑾
待看清长恭的面容,那小姊姊怔了一怔,半晌方应道:“自然是从戏台里看的——我家就在这寺庙边上,每逢十五的大戏我都看过。大母常说,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是以,戏里的话自然是有它的道理。”却又闻那弟弟道:“郎君,你别听她胡言!就论这出戏,人与妖怎能同处?”
伊人忍不住道:“你这小郎君,日后是要去修佛还是炼道?谁与你说人妖不得同处?那大禹不是还娶了涂山的九尾狐?你这模样,日后恐怕会娶不到新妇子。”那弟弟龇着缺了口的牙恨恨道:“我怎么会娶不到新妇子?我早就……”便见那小姊姊一把将他推开,扶额喟然长叹道:“我自年后便觉得与你愈加不和,你看你,缺了的门牙至今尚未长出,我实在是不想与你做夫妇了!”
长恭一时哑然,转头看向伊人,二人相顾一笑。当世盛行早婚,不但宫廷世府如此,稍富裕些的百姓家亦如是,因此常有小儿八九岁便已成家。此时,那缺了门牙的半大少年仍不甘地望向长恭,“郎君当真认为她说的有道理?”他眼珠一转,竟扬手指向伊人,“那么我只问郎君,若是你家娘子是只狐狸,你当如何?”长恭拍了拍他的头,微微一笑道:“大不了便将她养在笼子里,不叫她去偷别人家的鸡。”
那小少年仍半懂未懂,便有一老妪蹒跚而来将这对小夫妇带走。只听得那老妪同小少年道:“不是与你说过,你是郎君,当让着新妇子?”而后便是小少年委屈的声音,渐行渐远地传来:“大母,她总当着旁人的面说不与我做夫妇,我好生没面子……”
旧戏罢新戏上,伊人定睛看去,幕后先是传来一阵话声:“昔平城大户赵氏,有女赵娘,生得曼妙婀娜,且聪慧明悟,是以强族多聘之,然赵娘并不肯行。”紧接着,便有一锦衣华服的美丽傀儡随着话声徐徐行出,姿态曼妙,行止端庄,台下陆续响起叫好之声。及戏中人物悉数登台,伊人微一侧首与长恭道:“我说过,宫里的戏码比不上闾巷罢?”长恭一壁不动声色地替她阻着拥挤的人群,一壁低低笑道:“诚然。”
及见一少年于城上执役,赵娘乃惊曰:“此真吾夫也。”(1)于是使婢通意,又数致私财,使以聘己,父母不得已而许焉。紧接着响起一阵击鼓之声,这戏已至高潮。
伊人抬首与长恭低声笑道:“如今你可还觉得生得好看不算甚么本事?”长恭轻咳了一声,应道:“那赵家女郎岂是肤浅之人?她乃是看出了守城人有澄清之志,方才托以终生。”伊人轻嗤了一声道:“你们家的澄清之志写在脸上了?”长恭被她一噎,一时竟也回不上话。
英雄与佳人的故事世人皆爱,何况此中英雄亦是佳人,佳人亦是英雄。戏里的俊美少年因着赵娘子之助,乃倾产以结英豪,而后自是平乱世,得高位。若故事至此结束,未免落了俗套。果不然,只见那已拜相封王的英雄因情势而逼于北国胡人,彷徨之下,欲娶其女而未决。赵夫人见状乃曰:“国家大计,愿不疑也。”及北国公主至,夫人则避正室处之。
戏至盛处,观戏诸人正为此揪心慨叹,忽传来一道刺耳之声,却是一支鸣镝正正射入台中,刺破戏幕。见此状,人群登时乱作一团,惊呼不断。长恭连忙护住伊人,本隐于四处的随侍武卫亦立时站出,以护家主。长恭见状即吩咐道:“先稳住诸人,让他们有序散去,切莫发生踩踏之事。”武卫方领了命,却又见一支鸣镝携着刺耳之声直直贯入撑起戏台的木柱,那戏台登时倒去,诸人更是惊叫不已。武卫只得于惶乱胡跑的人群中高呼:“莫乱莫惊!”
长恭接过武卫自戏台取出的鸣镝,看罢之后,面色陡然一黯。他抬首往四周的高处看去,而后一顿,牵着伊人便朝西面的巷子行去。于巷子的半道停住,他看了眼身前的槐树,抬首朝上道:“下来。”
只听得嗖的一声,便自树上跃下一个人影。伊人定睛一看,却是个身着胡服头戴毡帽的小少年。那少年一身凌乱,脚上只余一只鞋,一张巴掌大的面孔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此刻,这双眼睛正直直地盯着长恭,满是敌意。
静默了片刻,长恭松开伊人的手,上前一步,轻轻抓住那少年瘦弱单薄的肩膀,温声道:“你去哪了?怎么弄成这副样子?”未得回话,他微微叹了口气,“不论如何,回来便好,先随我回家罢。”却见那小少年一把拂开长恭的手,退后一步,恨恨道:“我没有家。”
眼见他又要逃开,长恭急忙上前一步抓住他手臂,厉声道:“高瑾,你莫要胡闹!你可知大哥与大嫂寻了你多久?你若不愿入宫,与我们说便是,为何要离家而去?”
此时几个武卫跑入巷子,见了长恭即行礼道:“禀郎主,人群已散,无人受伤。”长恭点了点头,一双眼睛仍旧盯着眼前之人,只吩咐道:“将公主带回府上,再去河南王府传个信。”
及归去,先是河南王妃,后是乐安公主,陆续至府而来。卢氏一把抱住被缚了手脚的高瑾,连声泣道:“七郎,这三年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可知我……”顿住,转向长恭,“还不将她松开!”
高瑶见状连忙道:“不可!若是她再跑了怎么办?”卢氏只得作罢,心下却仍旧不忍,因柔声与高瑾道:“七郎,你便说句话罢,好让你哥哥将你松开。”高瑶见她仍旧抿着嘴一声不吭,一时又是气恼又是心疼,只朝卢氏道:“大嫂,都是你把她惯的,成日里七郎七郎的叫着,她便真当自己是个阿郎,持着刀箭便敢出去闯天下了!”伊人连忙拉住她,“阿瑶,你莫要添乱!”
卢氏仍旧抱着高瑾殷殷劝慰:“你大哥很快便会至此,你莫要再这样,否则……”一语未毕仍是饮泣不止。高瑾再是倔强,见了自小照顾她的嫂子如此这般,终是松了口:“阿嫂……”高瑶红着眼道:“小畜生,总算还有点良心。”
待吃饱喝足,梳洗更衣过后,伊人终于相信眼前这半大的孩子确是个女郎。只是高瑾仍旧不愿与人言语,诸人唯恐孝瑜至此再有冲突,连忙将她送入房中安睡,另嘱咐了内人严加看管。
这个上元夜确是令伊人难忘,长恭四更方才回屋,她也跟着折腾了半夜。及灯火骤灭,伊人侧身朝向长恭,沉思了须臾,问道:“那孩子今年几岁?”长恭叹气道:“她是武定五年出生的,今年已有十六。”伊人道:“如此说来,她离家那年只有十三岁?”长恭点头道:“皇建二年,她闯了桩大祸,大母要将她接入北宫亲为教养,她一听说便偷了大哥的刀箭逃家而去,这一去便是三年。”伊人怔了一怔,“她的胆子委实大。”
长恭复叹了口气,无奈道:“她胆大的事何止这一桩。”顿住,转身面向伊人,伸手拂了拂她鬓边的落发,“看大哥的样子,近日恐难消气,这段时间还是先将她留在府上。你且好生养病,莫要受她影响,她终究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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