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狐戏人心
逢上元，无夜禁，邺城之中，自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无不走出坊门，夜游观赏那争奇斗艳的各式花灯，以致于车不能掉头，人难以转身。于此时灯明如昼的喧嚣中，伊人终于回首看向身后之人，“你不在宫里观打竹簇，陛下无话吗？”因着街头喧闹，长恭贴近她耳畔道：“有大哥与二哥在，差我一个无妨。再者，我答应过你，很快便回来。”
因着他唇齿间呼出的暖意，伊人不由得面上一热。却又闻得他低低柔柔的声音，“娘子若无妨，可否陪我下马走走？”她只觉面上热意愈盛，怔顿了片刻，方才轻点了下头。
长恭翻身下马，复将她自马上抱下。一时喧嚣中不免有人朝此处望来，伊人落地后即松开攀在他臂上的手，低低道：“我们的马太显眼了，他们正朝我们看来。”喧闹之中，长恭听得不甚分明，伊人只得一壁靠近他耳畔一壁提高了声音。即言毕，却闻见一旁卖杂货的小郎朗声笑道：“小娘子怪哉！这路人看的并不是你家中的马，而是你家中的郎君！”
伊人只一怔便悟出货郎所言之意。方才看向长恭，未及开口，他已将手中缰绳交与身后随侍，拉着她穿过人群直直行往旁处。
待缓下住步子，长恭略一侧首，瞥见伊人正携着几分笑意的促狭神色，因道：“你这副神情是甚么意思？”伊人轻笑了一声，抬首看了他半晌，只道：“无甚。”长恭顿下步子，端视着她道：“你这副神情，可不是‘无甚’的意思。”伊人只摇了摇头，莞尔道：“我只是心中略有感叹罢了。”见长恭一副不放过她的神情，不由笑意愈深，“你在沙场上也是这样抓着敌人不放吗？”长恭道：“这倒不一定，杀得过的自然不放，杀不过的便先遁一遁。”略略一顿，“你别岔开话题。”伊人只得如实道：“我是见你不好意思，觉得好笑罢了。”她顿顿，复起了几分玩笑之意，“从前在洛阳也好，宫里也罢，旁人也会如此看我，只是我从不觉得不好意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得好看那可是天生的本事。可惜今后与你同行，只怕再也无人看我了。”
长恭一笑道：“你也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算甚么本事。”他牵住伊人的手略一用力，将她拉近身前，而后认真端看着她，目光灼灼流转，“这虽不算甚么本事，但好在我并不在意。所谓皮相，终究是外在之物。”顿顿，复问道：“莫不是你……”
伊人被他如此一看，顿觉有几分无措，不由退后一步，张了张口道：“我甚么我……”长恭却是又将她拉回身前，牵住她的手略略紧了几分，只含笑问道：“莫不是你向来都是贪色好相之人？”伊人闻言急声道：“胡言！我初次遇你之时，连你生得甚么样子都不知，哪里……”
长恭轻笑了一声，打断她：“我信娘子并非好相之人。”略略一顿，“只是那年之事我确无半点记忆。”路上人潮往来不断，他遂牵着伊人的手随前进的人流行去。伊人微一侧首，却见长恭也正偏头看她，但脚下步伐仍是未止。于人潮涌动之际，于喧嚣热闹之中，她听见他道：“但从此以后，我希望你只记住今年的上元。”言毕，他忽地抬手展袖覆住她满是惊讶与怔然的面孔，于遮挡之际，飞快地在她唇畔轻轻一吻。
伊人只觉漫天灯光已然黯去，她的眼前仅余这胜过天上皎月的面容。她忽想起今日长恭回顾之时她心中所漾过的怦然与震荡，大抵便是那曲子里所唱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她的城，早就塌了，她的国，早就陷了。幸在此时，这倾了她国城的人仍旧牵着她的手，随人潮涌动而前行，不令她分，不与她散，好似一路亘古长久，永不别离。而她的心，早已喧嚣翻涌胜过周遭人潮往来。
如此不知行了多久，忽见一处尤为热闹，伊人因道：“那里定在做戏，不知是傩舞还是傀儡？”长恭道：“宫里不也常有大戏？何故于此处拥挤。”伊人只微微一笑道：“宫里的戏码可比不上闾巷。”及费力挤入人群，一出戏已至尾声。
长恭看了几眼道：“这不是仲秋我们方才在宫里看过的那出傀儡戏？”伊人连忙与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在这里可莫说那处。”她靠近长恭耳畔，压低了声音，“天保末年，文宣皇帝曾在宫外做了不少荒唐事（1），而今若是让人听到我们与宫里有干系，要么于此处被人踩成烂泥，要么就是将人尽数吓跑。”长恭垂眼看她，忖度了片刻，低声问道：“那时你身处皇宫，可曾害怕？”伊人斟酌道：“有时害怕，有时也不怕。万事总有延宗罩着，其实我也无甚么可害怕。”长恭顿了一顿，“这倒也是。”
戏至尾声处，那吞食人心以化人形的狐妖终被扒去画皮，露出本相，书生自是吓得心惊胆裂。长恭看见身前一对姐弟模样的孩童正就此起了分辩，只听那略高半个头的姊姊道：“狐狸图的不过是一个夫君，老道士不成全她就罢了，那书生为何也这般无情无义？狐狸寻他本就是为了报恩，他既图了娘子的美色，为何不能容她本相？可见世上男儿皆是好色薄幸之人。”
那弟弟立时回答道：“胡言！狐狸骗了那书生多年，岂可饶恕？何况她为了保住身上那张美人画皮，吞食了诸多人心，那些人未尝不无辜。再者，人妖殊途，何以同归？”
二人争执不下，竟回首望向长恭，只见那姊姊仰着头脆声问道：“郎君方才定然听见我们言语了，你且说说，是我对还是他对？”
长恭略略思索了片刻，斟酌道：“小姑子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只是这世上的男儿并非皆是好色薄幸之人。你一个娃娃家，哪里听来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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