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按照惯例，丰国每年中秋都要大宴群臣，以示君臣之好，而此次因着容桓在外求医不能回返之事，嘉应帝便干脆取消了大宴，而是下旨允许都城各级官员可在府中自行庆祝，算作休息。
却免不了惹得皇后不甚满意，而大皇子倒是并不如何在意了。
而就算是这种日子，宣武府里的家宴则因程辙以军务繁忙为由取消了，他这些日子干脆住在军营里，不知到底是因为军务，还是因为对夫人杨雨馨心怀不满。
程风陪大皇子容云在武场射了两个时辰的箭，便回到府中，见父亲未在，便往军营去寻。果然，程辙正端坐于案前，一动不动着，眼神不知看着何处。
这发呆的毛病，自从小妹眼盲开始，就未断过。
“父亲。”
“怎么到这来了？”一想到今日是中秋，程辙内心愧疚的小人就开始复活，折磨着他，回想从前，每一年的中秋宫宴都是带着杨雨馨和大女儿程绫去的，是他默许着把小丫头丢在府中。
即使那时她是那么顽劣，可终究也是自己的女儿，那时他为何就不能真正像个父亲一样？
现在程月不在身边，他觉得就像左右手中少了一个，怎么都舒服不起来。
“府中寻你不在，我便来此了。”程风给倒了杯茶，才见程辙缓缓抬起头来。
“今日中秋了，月儿怕是赶不回来了罢。”
“前日母亲不是收到黄婆消息，说高人手法高超，小妹过不久就能病愈返回了么？”程风听到这消息虽然将信将疑，但自家小妹能早回还是让人高兴的事。
“嗯，哈哈，是好事啊，”程辙爽朗一笑潇洒站起，和刚才的呆像完全判若两人，“今日破例允许你饮酒，咱们去寻卫副将喝酒去。”
·
这一日，容桓依旧如常等在那座有些偏僻的院子里，他收到消息，终于寻到了那人，心里轻松许多，即使天气阴沉，也不会有何影响。现在坐在那株桂树下，他不知想到什么，竟蓦然微笑起来。
阿骊就算见过再多场面，就这光景也着实吓了她一跳。
“主子你……”
容桓笑笑：“我无事，听说公孙先生找到了？”
阿骊道：“今日可至。”
“甚好。”竟没有等福贵过来，便自己推着轮椅回书房了。
主子喜欢一身青色，一点不像尊贵的皇子，反像是出尘的仙人了。
连背影都十分晃眼，正脸她又怎么敢看呢？
她转头看向那株桂树，树杈上还在打着花苞，却让她想到那天倒在门外的小姑娘。那天的主子表现得真是反常啊，可她就是连她看着也忍不住心生爱怜的人。小巧的身子，精致如白色琉璃的面容，怎能不让人疼惜呢？
天上的阴霾越来越重，福贵是去马棚叮嘱守卫早早做好防雨措施的，一回返，发现自家主子竟然不在原处了，而阿骊也并未遵守寸步不离主子的承诺，于是内心真个诧异惊奇而恐慌起来。
“你怎么在这，主子呢？”福贵一时心急也忘了平时客气的语气。
“你长腿了么？”阿骊瞪他一眼，即使在宅子院内，她也不舍得把面纱摘下，不过幸好这样，他才没被这冰块冻死。
“啊？”
“长腿就自己去找。”说着右手抚着剑柄转身离去，并不由自主拔出了些许，剑刃闪闪放着寒光。
福贵看着那柄细长剑就哆嗦，于是乖乖自己去寻自家主子了 。
·
转眼就到了戌时，虽然是中秋佳节。但黄庄阴沉的天气和渝都城明亮的月光形成鲜明的对照，加之本来此处居者便不多，于是自然也没有那里的热闹与喧哗，气氛甚至阴郁恐怖。
黄婆子已经偷偷返回，并制止了鬼哭狼嚎的黄庆，并拽着他带着捡来的便宜媳妇问月躲到院子里极偏远的小黑屋里，并千叮万嘱一定要明日再出去，并要装作今日出门刚回来的架势。
“娘，这又是为何啊？”黄庆本来因着婴官花的效用尚存，心里正烧着一把火，被黄婆带到小黑屋里管着，心里自然憋屈，说话语调也忍不住高了两个八度。
黄婆一巴掌糊在他脸上，骂道：“兔崽子，夫人交代的事没办好自己反而被算计了你还没看出来？那臭丫头再也留不得了，夫人说今天就是结束一切的日子。”
看着自家老娘在黑暗中眼里冒出来的精光，黄庆吓得跌落在地上，问月在一旁不屑地哼了一声，而遥远的天际处竟传来了雷声响动的声音。
程月带着若阳从房间偏门悄声走出，左拐，右拐，走上石砖小路，迂回走到一个墙角。
不顾若阳的阻挠，她爬上了一块有着台阶高度的平石上，现在若阳已经完全惊呆于程月的能力了，听说盲人在黑暗中有透视功能，莫非小姐就是拥有了这种能力？
拨开杂乱的一丛草，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
“钻进去。”天边突然传来一个响雷。
若阳尽量压低声音，问道“小姐这是为何？”她心中觉得莫名恐慌，现在为何小姐让她钻进狗洞，还有，她怎么知道这里有狗洞？
“没时间了，顺着这里爬出去，然后往县城里去，等天亮就回到咱们的宅子里。我会和你会合的。”
这是诀别的架势，以若阳这样经历过家中生离死别的人，怎会不理解这个中含义？
眼角涌出泪花，天边突然又传来一声雷动，泪珠便同时顺着脸颊滚落。
“小姐，你说实话，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现在逃跑。”
在闪电的映衬下，若阳只看到小小的程月竖起食指在嘴边，然后她的嘴一张一合，若阳只听到了“因为夫人……”，而后面的话被雷声掩盖，但通过嘴型她感觉到小姐说的是“我会保护你……”
不远处的房间里传来脚步声，若阳终于意识到，小姐原来是先于自己发现有刺客来袭。
“那小姐你呢？”若阳几乎是哭着问出来的。她说不清自己现在更怕什么？被刺客杀死，抑或是离开小姐？
“我啊，我当然跟在你后面了，狗洞里都是草，你要先给我开路啊。”那琉璃般的脸颊似是在黑暗中浅笑，淡定的样子，让若阳突然觉得自己想的太多了。
她急忙钻进去拨开了杂草往里走了两步以腾挪出更多空间来，她转过头轻声唤道：“小姐？”
而她透过那个不规则的洞口看到的，只是空荡荡的一片，空气中不断闪着电光，而不远处小姐的房间里，安静地如死地一般。
多么想钻出去找小姐啊，站在她身边保护她，可为什么现在才意识到被保护的反而是她呢？
“帮我守住那里……”
“……我会和你会合的。”
或许她是还有别的打算？即使她知道程月可能自有主张，自己反而会拖累小姐，但小小的她是否真能在刺客的魔爪之下顺利出逃？若阳就在这种纠结、矛盾、担忧，不安之中在狗洞的另一侧踟蹰不前。
大雨突至，似乎是天意一般，脆弱的墙竟在这突然而至的紧锣密鼓的冲刷之下坍塌，于是再没有回去的路。
她护住怀中的房契和钥匙，钻出了和狗洞连通着的地道，这像是人为挖出来的，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她吞咽了喉咙的哽咽，含着泪在雨中奔跑，走向大道，哭着，跑着，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程月扶着墙角喘着粗气，绕了这么多圈，她终于到了门口了，只要顺着上次去往高人家的那条路，再往东边跑一段距离，自己或许就能得救了。
然而，大雨砸落下来的那一刻，她的心凉了半截。
毫不犹豫冲出去，在大雨滂沱，雷声如鼓之中，即使看不见前方，程月依旧寄希望于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和若阳出去的那天之所以去往已经人去楼空的高人家，只是为了反复熟悉那条路，就为了这一天。
出门右边一直走，然后向东方走向主路，就是那条路了。
脚上的鞋粘着沉重的泥，泥与鞋底相聚又分离，拖慢了她前行的速度，衣摆拖地沾水后更加沉重。她甩掉鞋子，干脆光脚奔跑，撕掉衣摆，尽全力，向记忆中的方向跑去。
尽管大雨打在头上冰凉如刀，尽管脚心钻心地酸痛让她不愿再向前一步，但是身后便是地狱，她实在不想……
不想再跌到那里去。
上天是有多眷顾她，让她能够再次活过来。她还有未还的债，未了的牵挂，她还没有亲眼看到云朵，并与之相认，她还没有轻松愉快地活过，她还没有真正爱一场！
“在这。”
如鬼魅的呼唤，那是比她快了一倍的速度，程月自知已经躲不掉被追上的命运，黄宅周边没有丝毫遮挡，自己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有如待宰的羔羊。
只能拼时间，然而她还有时间么？
她判断现在发现她的只有一人，一人，她尚且有转圜的余地！
脚下一个冰凉的东西十分不应景地割入，应是破碎的瓷器，鲜血涌出，混合着雨水，程月觉得步子越来越沉重。
雨声并不如方才大了，身后的雨突然小了许多，程月笑了。
她轻轻转过身，右手伸向前去，她把手伸向了对面的人的怀中，她要给帮她挡雨的人一份礼物。就在同时，她也躲过了向胸口袭来的剑，却仅仅让开了致命处，腰间温热的黏腻让她的体温下降的更快，有些头晕起来。
她忍痛抽出手，拔出刺在对方肺部的毒针，她的身高碰到对方的心是不可能了，但已经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
浸泡过‘彼岸’花汁的针，会很快送人到彼岸。
有脚步声传来，程月憋住气息，感觉身上的刺客被狠狠踹了一脚，她不能动，也不敢动。
没想到那人骂了声“蠢货！”之后就往前方去了。
那刺客的同伴许是以为他滑到竟然爬不起来了，却想不到此时程月正借着这避风港，逃避着降临在她身上的灾劫。
推开身上沉重的家伙，程月已经满身血色。
雨已经小了一些，她跌跌撞撞向前，还有三里远。
三里远的地方才是真正温暖的避风港，而现在她多出了一段时间，只要她坚持住，她就赢了，她踩着血迹，大雨依旧，心间却已晴空万里，还有力气站起来，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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