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莫离有药物助力，心无杂念，一觉深眠。

　　醒来之后，依然躺在芙蓉榻上，只不过榻前坐着的是多半个月都不见人影的杨婕。

　　“大人......怎么来了？”莫离面上维持平静，心生排斥，差点连最起码的虚与委蛇都坚持不下去了。

　　“你醒了？”杨婕见他睁眼，向前挪了寸许，关切道，“雪岚，可好些了？”

　　莫离点点头，费九牛二虎之力挤出个笑脸，“多谢大人关心，大人能来，奴就好了。”

　　“雪岚啊，你以后就是我的夫君，可别再自称奴了，这要传出去，还说我杨婕不爱夫郎呐！”大病一场，他竟消瘦成这样，不管怎么说，杨婕还是疼惜的。

　　“大人，奴还不是杨家人，怎敢逾矩？”莫离偏过脸，轻声“埋怨”。

　　“雪岚这是，……还生我的气？”

　　“奴不敢，大人能记得来看奴，奴高兴还来不及呢。”莫离双手握成拳头，深深掩在袖子里，说着违心的话。他失了耐性，其实很想将这个道貌岸然的女人轰出去，叫她滚的远远的，由此不管不顾，不想再和她有任何牵扯，随心而为。

　　莫离的不痛快全盘写在了脸上。杨婕面露尴尬，打从云水城搬过来，她今天还是第二次来岚苑。若不是孙管事诉苦莫离公子相思成疾，滴水不沾，且性命堪忧，只怕今晚她也是过不来的。莫离这样的尤物不可或缺，不过只有确保仕途顺畅，她才能将一切都掌控其中，包括看上去温柔和顺，实则暗地里还会耍点小聪明的莫离。

　　靠绝食来引起她的注意，换做别的男人，杨婕不屑一顾，可这一个，是莫离，她惦记了很久的男人，杨婕被打动了，自认为是莫离在意她，才会这样做，所以莫离的这些小手腕或者其他的无伤大雅的表现方式，她都不在乎，反而给他应有的尊重，因知道自己没能好好陪他，于无形之中又添了些许愧疚感。

　　“雪岚，我知道自己做的不够好，可是我目前所有的努力，都是希望我们将来好过一点，前日和离判下来了，等过些时日，一切稳定，婚事准备稳妥，我们就可以成亲了。”

　　“这么……快？”

　　莫离愕然，他以为遥遥无期所以无所畏惧，如今迫在眉睫，方才意识到自己从心底对这桩板上钉钉的亲事产生了强烈的抵触。

　　“拖了这么长时间，让你等了很久，我心里过意不去，”杨婕分辨着他的语气，察觉他似乎还是不大痛快，又继续说道：“好在总算盼到了。所以……我们要格外谨慎些……”

　　“和离既成事实，何须……谨慎？”

　　提起这个，杨婕就头疼。和段氏夫妻数载，一开始的确存着几分情谊，当时并没料到后来能遇见莫离。新婚之初也曾与段氏无话不谈，以至于她在云水县任职时做的某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到现在都被段氏拿来掣肘，要不是段氏还背着七年无所出的名头，要不是从前段家与官场的勾当她牵扯其中，和离只怕遥遥无期。

　　“雪岚有所不知，段家派人盯着我呢，想拿捏我的短处，段氏是个疯子，不依不饶我也没办法，所以一直派人跟踪我，更何况，他起了疑心，……你出门的时候，是不是碰到过他？”

　　“或许是吧……，不过我出门戴了幕篱，不会有人认出来的。”

　　莫离来宁州府，就出过一次门。端午节前一天的下午，他带着管事并几个小厮去云瑞祥买成衣，待了没多久，绸缎庄进来个一脸傲气的男客，那人看上了他给赵巧巧挑选的衣裳，并盯着他看了好半天。

　　“这件褙子好漂亮！想必我妻主会很喜欢，不如让给我吧！”

　　如果说和段氏有交集，只怕也就是这一瞬间了。他认得出专横跋扈的段氏，段氏未必认得出遮的严严实实的他。莫离没有生事，很痛快选择放手，自始至终都没和对方有言语上的交流。毕竟之前挑的衣服，他还不够满意。他后面又相中了更好的，叫绸缎庄的掌柜将买下的所有衣裳通通包起来，付了银钱，转头就上了马车，扬程而去。

　　之后的情形莫离不知，毕竟他们没有起冲突，莫离也不在意，若不是杨婕说起，只怕早就忘干净了。

　　“雪岚，要不这样，”杨婕试着做进一步的沟通，“天气热，城里待不住，你身体又不好，带几个人到庄子上去避暑罢。眼下我刚和离，不想被人顺藤摸瓜找到这儿来寻你的麻烦。段家难缠，我不愿再生事端，忍一时风平浪静，等天气凉了，我们就准备成亲，最迟年底，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了。”

　　莫离不语，表情复杂。

　　“我知道很委屈你，将来我们成了亲，我一定好好补偿，等我在宁州站稳了脚跟，当年恩师那桩旧案就有能力重翻洗冤了。”

　　最后这句话无异于醍醐灌顶。莫离怔住了，眼眶禁不住泛红。能为母亲报仇雪恨是他这些年努力活着的最大信念。他自幼丧父，母亲从小把他捧在手掌心里细心呵护，如果还有什么是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那就是母亲临死前在刑场大喊三声冤枉的场景。那是锥心刺骨鲜血淋漓的记忆，也是他过去这二十年里最残忍的经历。

　　每每意志薄弱，都会扣着心扉质问自己，此仇不报，母亲九泉之下，何以心安？而如今不能依靠杨婕，不知谁还肯帮他了此心愿？

　　归根结底，他也只是个手无寸铁孤独无依的男人罢了。

　　“好。我等着你。”他微微一笑，在昏暗的烛火下十分魅惑，呈现出一种病到极致的□□，叫人赏心悦目。

　　“雪岚，你好好将养身体，切不可再如此伤害自己，别忘了你告诉我的那句话，我们来日方长。”杨婕生生压下心头的悸动，好言相慰。她不能在岚苑待的太久，如今一举一动都得格外仔细些，稍有不慎，善妒泼辣的段氏再缠上来，又是一通麻烦事。

　　“雪岚不能侍奉身旁，大人也当好好保重。”

　　两人在貌似愉快融洽的氛围中告别，杨婕带着长随离开岚苑，孙管事派人传了夜宵，端进房内，躬身问道：“公子既然醒了，不妨再吃上些？”

　　“好。”莫离强打精神，问道：“小鱼呢叫他来，我有话问他。”

　　“小人这就去传。”

　　莫离下了榻，晃晃悠悠坐于方桌前，桌上搁着燕窝鸡丝汤，翡翠包子，还有金玫卷儿，色香味俱全，他再没有犹豫，端起汤碗，一小口一小口喝着。

　　小鱼进了房，穿过隔间，见他慢吞吞用饭，高兴道，“哎呀，太棒了！小的就知道，公子总会好起来的！”

　　“那么激动做什么？叫你来，是问问中午那会儿，到底……怎么回事？青天白日，两个人搂搂抱抱，简直不成体统！”

　　他一想就来气，更别提这两个混蛋害得他气血翻涌，昏厥过去！

　　小鱼羞赧，却也毫不犹豫跪下来，恳求道：“公子既看见了，小的就直说，小的想嫁给赵巧巧，这才死皮赖脸缠着她。小的……想求公子恩典，求公子成全小的和赵巧巧！”

　　“你说什么？……你想嫁给她？！”莫离手一抖，差点摔了端着的玉瓷碗。不过细细想来，小鱼有这方面的心思，或许不是一两天了，早露出了端倪，可惜他只顾着自己的心事，一时不查。

　　“公子，小的想嫁给赵巧巧，求公子为小的做媒，赵巧巧一贯肯听公子的话，公子说什么她都会依的。”

　　刘小鱼跪在莫离眼前，反复重复，头磕得砰砰作响。

　　“是么？……你就那么想嫁给赵巧巧？！”

　　“是，小的喜欢她……，”

　　“那她……可喜欢你？”

　　“她当然不喜欢。不过小的觉得赵姐姐是个……靠得住的人，以后成了亲，一定会对小的好。”

　　“……靠得住？!嗬，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么？做什么就她靠得住？”吃食呛在嗓子眼里，引发莫离剧烈咳嗽。

　　小鱼忙起身给他顺背，小心翼翼说道：“赵姐姐在小的眼里就是独一无二的，就算她心里有别人，就算她也喜欢公子，小的也不在乎，求公子为小的指婚，小的即使嫁了人，也会当牛做马，好好服侍公子！”

　　“原来……竟是这样。”莫离一副瞬间参透所有迷雾的语气，平添几分不甘，“原来，……果真是……这样。”

　　“那我便替你问问她，如果她愿意，我就成全你。”莫离沉静片刻，吩咐小鱼，“正好我饿的厉害，顺便派人去后厨传话，就说本公子要喝赵厨娘做的肚丝汤，快去快回。”

　　“好嘞！”

　　小鱼眉开眼笑，转眼就跑的没影儿了。

　　赵……巧巧……

　　一想起她，莫离的胸口好似被人狠狠捅了一刀，疼的喘不过气来。

　　赵巧巧……还喜欢他么？

　　或许有一点点喜欢吧，

　　但肯定不会像他这样，喜欢到痛彻心扉。

　　大病一场，莫离似乎又从牛角尖里钻出来，他自认没有小鱼的胸襟，也很清楚他和赵巧巧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即使有了交集，也终将带着遗憾擦肩而过。他比任何时候都明白自己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该和赵巧巧终成眷属，可是不是只有赵巧巧成亲，他才会彻底死心才好风雨无阻的继续前行？

　　现实有多清晰，心就有多疼。莫离起身，踱步至廊下，但见夜色寂寥，风吹树响，如怨如诉，禁不住悲从中来，浅浅哀叹。他慢慢摊开双手，怔怔盯着手背，赵巧巧曾给予的短暂的温暖，早就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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