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男儿义气
尽管燕兆青一句“多管闲事”让叶琬多少有些失落,但她很快就忘了这事,度过了堪称绝妙的一天。
在“比大小”时大赢一把后,中午,彩筒开锁,当着众人面取出纸筒兑奖,她挑的古人名打中了,又赢得一笔奖金。
叶太太连称稀奇。叶永年听说后,乐得合不拢嘴。他为了奖励女儿,下午雇了车,带全家人去街上大肆采购,专挑叶琬喜欢的买。到傍晚,叶太太惦记着燕家的牌局,才催他快去燕宅。
晚上在燕家吃饭,燕翅宝开玩笑般对叶永年说:既然叶琬这么好赌,又会赌,不如以后让她也到荣升来上班得了。燕翅宝说这话时,燕兆青难得挑了挑单边眉毛,多看了叶琬两眼,仿佛在说:“哦,她有这么厉害?”叶琬对着他的脸一阵笑。
一家人在燕家呆到十点多,这才告辞回家。燕翅宝专门派车送他们回去。
两个女儿一上车就睡着了。叶太太喝得醉醺醺,眉目间也闹着春意。她觉得车中有些热,就打开一点车窗,头伸出去,享受海风扑面的快感。叶永年在一边说:“头进来,仔细被别的车撞。”叶太太笑说:“路上这样空,哪来的车撞我?”
她现在心情非常平和。终于,安定下来了。丈夫这样受上头赏识,真出乎她意料。她其实所求不多,安安稳稳就行,别太糟糕,也别太出挑。
她看着路上飞驰而过的黑压压建筑物,心想:“有辆车,还是方便。”也许来年,家里钱再多一点,他们也可以买辆车。不过买车就要配司机,得给他固定工资,说不定还得包吃包住。叶琬明年要上学,永年的工作到底还不稳,还是再等等吧……
车在她带着淡淡喜意的盘算中到了“晓”公寓大门前。叶永年随着刹车往前一冲,清醒了。他抱着叶琬,由叶太太抱着叶珏,夫妻俩告别司机,进了公寓。
叶太太抱怨:“那个阿姨记性真不行。我让她晚上给我们留盏灯,她又忘了。”
叶永年说:“大过年的,能找到这么个人已经不错了。也就这几天,等元宵过了,郝妈妈就回来了。”
叶琬趴在父亲肩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她隐约听到谈论郝妈妈,便偷偷做了个鬼脸。她不喜欢那个山东大娘,没事老挑她错:女孩子不该这样,女孩子不该那样……反正她做的事,没一样对的。简直比叶太太还不让人消停。
门开了,叶太太一头先冲进去,开了屋里大灯,就把叶珏往丈夫手上一塞。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身就奔洗手间。
叶永年一脚踢上门,对自己笑了笑。他想妻子这么大人了,有时还会露出小女儿情态。这几年,也真是有些对不住她。好在……
叶永年的笑忽然收住了。他侧耳听了听,放下两个女儿,就去找妻子。
没走两步,里面传出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别动。”接着,一个辫子头男人走到了白光之下。他手里一把枪,枪口黑洞洞的,不怀好意地对着叶永年。他身后还有两个男人,比他年轻一点,也是辫子头,短打扮。一人抓着叶太太,一把薄若蝉翼的刀片横在她颈部。另一人自顾自双手抛着小刀玩,似乎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叶琬看到拿枪的男人,吃了一惊,忍不住说:“是你?”
那男人也看到了她,对她微微一笑:“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原来你是叶老板的女儿。”
叶永年留神看着那些辫子头们,他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拿枪的男人说:“叶老板,我们找你很久了,你还真会跑,天南地北绕一大圈,又回到老窝边来了。你一个从不沾赌的古董店老板,怎么还当起赌场管事来了?”
叶太太吓得手足发软。她看着丈夫,明明是天天见到的人,这时候却格外陌生,他的神情把她隔绝在外,她忍不住要抓住他、介入他。她厉声问:“永年,他们是谁?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叶永年苦笑地看看妻子:“我也不知道,可能这些朋友认错了人。”
叶太太心里一凉,越发慌了。她察觉到:丈夫在撒谎。
拿枪的男人一听叶永年这话,就怒了。他随手抄起身旁一个花瓶,往地上一砸,又对着其它家具一阵乱踢。
夜里闹出好大动静,叶太太又害怕又心疼。叶珏本来睡着了,被声音惊醒,呆呆看着这一切。叶琬抱着她,一只手盖在她眼睛上,对她说:“不要看。”叶珏瑟缩地点点头。
而男人的枪已经指到叶永年的额头上,他怒气冲冲地说:“你还在装蒜!我家主人把那人当过命的朋友,什么都和他说,哪知那人趁我主人遇难,落井下石,偷了他一大笔钱,跑得影踪全无。我们找不到他,只好来找你。这五年来,我们像狗一样嗅着你的味道跑。找不到你,我们回不了窝呀。叶狐,我的耐心实在已到了尽头。今晚,你要么告诉我王海富所在;要么,”他拿枪转了半个身,枪口一一指过叶永年的妻子和两个女儿,“要么,我让你家人在你面前吃尽苦头而死。你自己选吧。”
叶永年脸色不好看,但他仍旧说:“你们找王海富么?那你们真找错人了。我和他以前认识,但也只泛泛之交。我已有多年没见到他了。”
拿枪的男人定定看了看他,忽说:“小康,你把那阿姨拉出来。有人似乎还以为:我们在跟他开玩笑。”
抛刀玩的小康收起刀,一言不发去里面房间。不一会儿功夫,他把一个阿姨拖了出来。
阿姨手脚处绑了绳子,嘴上贴了封条,半黑半百的乱发上有一大簇血红,看着污浊,她脸上也溅了点血迹,使皱纹在亮光下更加深刻,乱麻麻一片。
叶琬觉得这个人没有这样老、这样丑的,她皱皱眉,心里好奇:“他们真的会杀了她么?”
阿姨猛烈挣扎起来。小康看着她,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市场中待宰的活鱼。他剥了她的衣物,变戏法似的抛着双刀,一刀一刀,割在阿姨身上。那阿姨痛苦低吼,翻着白眼,却又不能马上昏去。
叶永年叫了多次“住手”,小康恍若未闻。
叶太太昏过去了。她一泡尿来不及撒在马桶里,现在湿了裤裆。
叶琬用力蒙住妹妹的眼睛,但叶珏还是偷看到了,大哭起来。叶琬自己也抖得厉害。一股阴冷、现实的寒气罩住了她。这不是玩笑,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一个她认识的活人,在她眼前,被人一刀一刀凌迟了。满天翻飞的血肉,让她想要呕吐。
割了一百零八刀后,阿姨终于断气了。小康在阿姨敞开的衣服上擦擦刀上血迹,然后没事人一样靠墙站好,仍旧双手抛着他的小刀玩耍。
叶永年已经捂住了自己的脸。
拿枪的男人冷冰冰地说:“这凌迟的滋味怎么样?我还有比这狠一百倍的法子,你信不信?”
叶永年忽然对着这人跪了下来,“砰砰砰”磕着头,把自己的额头都磕破了。
男人后退半步,却毫不松口:“你这是干什么?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事要怪,只能怪王海富。你对他也够意思了,为了他卖掉你在广东的店铺,几年来东奔西跑,躲着我们。我现在只要你说出他的落脚地,保证不伤你们分毫。”他见叶永年一脸痛苦,忽又怀疑起来,“难道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还是给他下了药?”
叶永年摇摇头,他说:“王海富救过我的命。他是个极好的人,当初拿那笔钱,也是为了资助孙先生革命……”
男人冷笑:“就王海富那个大鸦片商?你骗三岁小孩呢。”
叶永年无话可说。人有时就这样,一会儿好了,一会儿坏了,每个人都会做出几件不像自己的事,可逃不出别人的认定。叶永年这么说,也是想抓一抓这最后的救命稻草。但稻草漂走了,讨饶行不通。
叶永年站了起来。男人拿枪一指:“别动!你再动半步试试看!”
叶永年惨淡一笑:“事已至此,你让我先跟我太太说几句话,再向你们交待。”
男人犹豫了一下,侧身给他让道。他警告叶永年:“你别天真。要是你自己抹了脖子,我一样把你老婆孩子剥皮抽筋,送到那世里跟你作伴。”
“我省得。”
叶永年走到叶太太跟前。叶太太昏过去后,还没醒转的迹象。叶永年心想:“正好。”他伸手抚摸了下妻子尚嫩的脸庞,微微一笑,迅速从怀里抽出一把刀。
叶琬一手拉着妹妹靠近父母。她很害怕,从来没这样怕过,须要靠近她父亲伟岸的身躯,才感到安心。
“爸爸……”
可叶太太脖子上的血突然喷了出来,像坏掉的洒水龙头,凶猛地泼了叶永年一头一身,也祸及到了身后的叶琬。
负责看守叶太太的人发现得晚了,叶永年已经一刀结果了他太太,转身又扑向他女儿。
叶琬眼睛里进了血,又热又粘,她努力眨眼,不明白世界怎么变得这样猩红而模糊?她一贯亲切微笑的父亲怎么变得这样像凶神恶煞?
叶永年的眼睛像疯子一样,他知道必须一鼓作气,断了气,就是害了他的女儿。
他一刀当着叶琬的头砍下去。叶琬可以躲的,但不知为什么,身体僵硬了,她一动不动。
额头上冰凉的触感,紧接着有人从后拉住她领口,把她一下子拉出了鬼门关。
叶永年一刀砍在地上。他抬不起头,不敢抬头,对着地板捶拳大哭。
叶琬觉得额头有些痛,拿手一摸,一手的血。她茫然看着地上的男人。
拿枪的男人也有些动摇了,他一手抱着叶琬,对叶永年说话的口气缓和下来,他说:“你这样护着王海富,他未必领你的情。那就是头忘恩负义的畜生!”
叶永年极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依旧不敢看叶琬,只看着男人说:“他救过我的命,我现在以命还他,不管他是否值得。我是不打算活了,这两个小的,也顾不得了。如果你们看我可怜,就行行好,留那大的一条命,随便她自己活去。”
拿枪的男人神色一动,他颠了颠手上的叶琬:“你喜欢这孩子?”
叶永年冷冷地说:“实话告诉你,这大的不是我孩子,是有人托我带的。”
“谁托你带的?王海富?”
叶永年不答他话,他自言自语:“该说的,都说完了。总之你们别想从我口中套出他的下落。”说着他手起刀落,一刀子抹在自己脖子上,人倒在叶太太身边。
叶珏摇摇晃晃跑到两口子边上,看看他们,又看看她姐姐,欲哭不哭。
拿枪的男人倒也佩服叶永年的义气。他又掉头看看叶琬,发现她长相是和叶永年夫妇大不相同。叶永年是大方脸,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叶珏脸型还看不出来,其它简直和她父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叶太太也是方圆脸,单眼皮,窄凤眼,鼻子和嘴都平淡。惟独叶琬,是瓜子脸,圆咕噜嘟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眉毛浓长,扫入两鬓。鼻管挺秀。嘴唇极薄,抿一抿,就看不见了。现在她脸上有血,却仍遮不住秀美的利气,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叶琬看到那男人看她,也害怕地盯着他双眼。
男人为难地问两个同伴:“怎么办?”小康想也不想地说:“叶狐好样的。他的孩子,我不杀。”另一个也说:“线索已经断了,多杀无益,放了她们吧。”
拿枪的男人叹了口气,苦笑着放下了叶琬。
外面这时起了闹哄哄的声音,大概这里的动静惊扰了邻居,有人过来探明究竟了。
几个辫子男不愿多留,飞快推开窗户,从管道处爬了下去。
叶珏仍旧没有哭,摇摇晃晃地向她姐姐走去,伸手要求拥抱。她姐姐却没看她一眼,飞快冲到门边。
外边人刚敲门,门就开了。叶琬撕扯着嗓子叫:“快叫大夫!我爸爸妈妈受伤了!”她的声音像失控的管弦,暴躁刺耳,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外边人挤开她进了屋子,然而一见满屋的血迹、肉片与死人,又飞一般逃了出去,迅速消失在楼道。无论叶琬怎么大喊大叫,都没人肯再进屋了。
叶琬绝望地看着黑乎乎的楼道,再看看身后一片惨相和妹妹呆滞的脸庞,她隐隐明白:有些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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