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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翠爵国(上)


进入翠爵国的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不是走进了一个王国,而是走进了一个春天。湛蓝的天空上云海奔涌,原野上一望无垠的野花绝望而又固执地开着,放肆得无法无天。匍匐在我脚下的花朵,连缀成片:纯白、粉绿、青莲、品月……清丽绝俗的满川草花。

        沿途很多的草木演化的精灵挡住我们行驶的道路,有一些精灵是模样乖张的,还有一些非常地可爱。臣下们用神术轻轻制服他们,只是些普通的精灵,不必我亲自动手。

        竖琴的琴身发出萤淡的光芒,晴隐说:“玄落,我的王,离琴弦越近,琴身就越会发出闪亮的光芒。”

        夙篁把剑气的清华排演成星座的模样,他对我说:“玄落,我的王,占卜的结果也显示,你要找的第一根琴弦,就在这不远处。”

        我们走过了一方长草招摇的丰茂之地,来到翠爵国帝都边上的一个小镇,琴身在一个院落前发出明亮的光芒。

        茗翅

        陌药去敲门,几个侍女为我们打开院门,她们身上全都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上面盘旋着青藤的纹路,晴隐提醒着我:“翠爵国的国徽就是青藤叶子。”

        侍女们礼貌而周道地告诉我们:“远来是客,阁下请进,主人已经在正厅里恭候各位。”

        我们进入院落,只见一条落满殇花的白玉石板路,冰凉且散发着幽香。两三间精雅的房舍,碧瓦朱甍,院落里花木扶疏,几株滴水的芭蕉,四周的围墙生着青苔,角落里有几株“怜美人”花,华丽的色泽,纤挺的身姿,花瓣片片薄如蝉翼,就像侍女们的纱衣一般。

        我们刚走到正厅,就看到一名男子,手拿绿竹笙,见到我们,行了一礼,气定神闲,眉目清澈胜水,鬓发垂肩,看上去像是一方闲云潭影,不关风月,不理世事。他说:“诸位好,我叫茗翅,茗茶的茗,翅膀的翅。”

        我回过头去看晴隐,她正盯着茗翅,我第一次发现晴隐竟然也有这种锋利的眼神。我转过头与茗翅说:“我们一行人来此的目的是,寻找一根丢失多年的琴弦,如果可以,想在这里叨扰一段时间。”

        茗翅客气地说:“没有任何问题,翠爵国民一向好客,住多长时间都可以。”

        当我再次去看晴隐时,她已恢复了以往的神情,又沧桑,又悲凉。

        在我们进屋子的时候,琴身就失去了光芒,夙篁摸着脑袋,却怎么也算不出琴弦的方位了。

        收拾停当,我没有带侍从,出门散步,在这样浓茂的竹林深处,仿佛魂魄也随之飘荡起来,绕过一方翠色撩人的修竹,就看到一处小湖,湖中央有着一个草窝,一只硕大无比的白色的鸟儿正保护着它羽翼下面的小小的藤萝精灵,月光把白鸟的羽裳镶成银边。

        “这种鸟儿名叫翅被,白色的羽毛,宽大的翅膀,温柔的眼眸,天生就不会鸣叫,可是,它却在沉默中给周围以最大的温暖。”

        我回头,看见茗翅信步闲庭地走过来,站到我旁边。他缓缓说道:“翅被,是羽族中的圣灵鸟。”

        我看着他悠然的身姿,说道:“听说,这种鸟与你们的祖先颇有渊源。”

        茗翅笑起来,牙齿雪白,好像是翅被羽翼的颜色,他说:“是,原来你早就听说了,我正想对你讲起,这种鸟和我族的祖先原本同属一支,后来我族祖先因为灵力飞升而为人,翅被却因为保护我族祖先而永远失去了声音,不止这样,它们还永远失去了成为人的机会。

        所以我族子民把翅被封为圣灵鸟,爱护至今,我族子民也继承了翅被的精髓,温软守候,不离不弃。

        据说,千万年之后,我族子民都将羽化为鸟儿,就像我们来时一样。

        其实有时候,如果夜半我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蜷卧在白色的翅被下,这样,我总能轻易地进入梦乡,安稳地沉沉睡去。”

        这一天,我看着夜色降临,听到外面草海翻滚犹如浪潮的声音,望见草海上空明亮的星星,我感到人生从未如此荡气回肠过。

        薄暮低垂,轻烟缭绕,画堂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清窗外轻缓的风声,嗅得到屏山上的墨水清香。挂在屋檐的风铃被风吹着,偶尔发出清脆的声响。

        茗翅每日用羽毛笔写字,用竹叶泡茶,用花露酿酒,在月下吹笛,对着长风抚琴,恬淡自由,我觉得他比谁都像一个真正的神仙,悠游自在。

        他的手指修长,我总觉得那清冽得仿佛随时可以滴下茶水来。他有一把形式奇古的七弦古琴和一只翠绿的竹笙。茗翅的琴韵好听至极,潺潺犹如鸣环,他的笙乐错落有致,清心悦耳。他说:“世人对名利追追逐逐,而我,只想一直住在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谷里,抚琴而歌。”

        “其实我也向往淡然无忧的生活,一种恬而无争的幸福,可是,这种幸福恐怕我永远无法企及了。”我对他说:“茗翅,我也只想做一个普通的人。”

        茗翅的笑容明亮清澈,并且泰然自若。他问我:“你现在难道不是么?你正在瓦檐上看日落,看星光,有微风抚面而过的瞬息惊喜,聆听悠宙间安谧的声音,我已觉得这是最为奢侈的幸福。”

        茗翅说得没错,我正和他坐在屋檐上,看风景秀美。有许多草木精灵正在空中款摆。我仰望着远处高空中的流光溢彩,却倍感失落……幸福么?我总觉得它距我很远。我幻化出一只酒壶,说道:“悲伤无所共饮,何时晚照满衣襟。”

        茗翅清亮的眸子在温柔地笑,是一池波澜不惊的湖水。他说:“天涯共饮,千古一壶。”他的长发在风中舞动,玄丝胜墨。他抬头仰望长满天宇的星子的时候总是笑容璀璨。每一次,他都微笑着对我说:“你看它们,多么快乐。”我总会感到周围的一切都被他的微笑所笼罩,明亮犹如白昼。

        我沉浸在翠爵国的苍绿中,感受流淌着的鸣环般的琴声,那些孤高绝世的琴韵,翩跹飞舞。

        没过几天就是翠爵国传统的建国之节,这一天里,翠爵国满街都是各种各样的欢腾与雀跃,原本循规蹈矩的翠爵国百姓,在这一天里都会释放最大的喜怒哀乐,也有许多的情侣选择在这一天完成他们的婚礼。

        翠爵国的街市给我很异样的感觉,空旷可是莫名其妙地温暖,尤其是满街的火树银花,此刻满街的光亮恍如白昼;在季节深处的莫莲花寂寞的开落中,开满夜空的星子,灿然盛放的焰火,无数的红灯笼升到空中,飘满天际。

        我正在街上逡巡,突然旁边花树上掉落下来奄奄垂灭的烟火,一直烧到花树的花枝断落,火焰燃烬。

        如果这火焰掉落到我身上我的衣襟应该会迅速被烧坏掉的,不过幸好,因而我并没有在意。

        入乡随俗,茗翅在翠爵国帝都里最大的酒馆订购了十坛酒酿。

        一个帝王是不能随便饮酒的,必须要时刻保持清醒,上一次在月窥国险些遭遇的暗杀就是教训,但是茗翅的笑容让我放开了所有的顾虑。

        茗翅的侍女摆好杯盏,我和茗翅围桌而坐,准备对饮,茗翅一边倒着酒一边说:“这酒名为绿杯流霞。”

        陌药突然打落了我的酒杯:“玄落,我的王……这……这杯中有毒。”

        茗翅大惊失色:“怎么会?!”他手中的酒杯应声而落。

        陌药检查了十坛酒酿,坛坛有毒。酒坛倾倒,酒从酱紫的瓷坛里无声无息地淌出来,像流血,像晚霞。

        施云追出去:“送酒的小厮还未走远,我去追。”

        我伫立窗口瞭望寂寥的天空,天空中的云瞬息千变,不一会,天空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我突然预感到不好的事将要发生。

        夜无声无息地砸下来,黑得沉静而纯粹。

        茗翅说他身体抱恙,早早就睡下了。

        施云迟迟未归,我们一行人出去找他,没有找到,但是我们却找到了送酒的小厮的尸体,他看上去像一只刺猬,插满了细小而锋利的茉莉飞针。

        陌药查看了他的伤口,说:“茉莉飞针正中八处要害:喉咙、脊椎、肺、肝脏、颈动脉、锁骨、肾脏、心脏,且每处都有八枚飞针,每枚飞针都淬了毒,伤口的深浅完全一致,从凝血来看,六十四枚飞针是同时出手的。可我不明白谁能做到这么快速和准确地出手,并且,这么恶毒。”

        施云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这一天的夜幕将至,陌药把我约到小湖边独聊,他说:“主上,这次的事故,我怀疑就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做的。”湖泊里有款摆着的水草,晴光转绿苹。

        我想了很久,问:“你是说我从栀垩国携带的人之中的谁吗?”

        陌药面容严峻,犹如陡然豁开的黑曜岩:“臣下……臣下正是这个意思。”

        我看着触目所及的翠□□滴,说:“但施云下落不明,除了你之外,只剩下夙篁和晴隐了。我们静观其变,这件事暂时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陌药行礼:“好,臣下遵命,也可能是施云贼喊抓贼,看情况暴露,于是远走他处。”

        我说:“那也只是可能,可能施云并不是杀手。”

        陌药黯然神伤,他说:“我也希望他不是。”

        我知道陌药与施云已经在结伴同行的这些天里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陌药又说:“只是我的王,你还是要做出快速的决断,我怕这个人会在不经意间出手。”

        我说:“没事,这一次失败了,我想他暂时不会再轻易出手的。”

        陌药很是急躁:“我的王,可是……”

        我斩钉截铁:“我想要知道真相,陌药,你不必再说了,我决定的事,没有任何人可以更改。”

        这一天晚上,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天上的星相突然变得奇特而诡异,星子们突然破碎,从天壁上纷纷坠落下来。

        我醒来,发觉是一个梦境,而现实中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我兀自揉着还在发痛的头,就听见屋外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我赶到的时候,夙篁、陌药都在了,茗翅跪在翅被的旁边,悲痛欲绝,神色里渗透着满满的不可置信,他颤抖着对我说:“鸟儿死去的时候,我看到了它晶莹而剔透的泪水。”

        茗翅摇晃着身体,挣扎着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恳求道:“请务必帮忙找到凶手,我要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残忍!连一只纯良无害的鸟儿也不放过?这是我族最为尊崇的鸟儿,怎么会惨遭这样的毒手!?”

        当晚,茗翅对我说:“我午睡时做了个梦,睡梦中白鸟庞大的翅膀预示自由和无尽的温暖,我躲在它们下面安静地沉睡和流泪。”

        我拍拍茗翅的肩膀:“你不要太难过。”

        第三天,死去的是茗翅的贴身侍女。她被夙篁发现在水边,那些青丝垂在水里,泛着绿光,犹如惨碧的剑芒。

        于是第四天,屋后添加了两个土堆,其实是翅被和侍女的坟冢,像极了花冢,一脉清澈的水环绕着它们。

        这天晚上,我在内堂屋里和大家分析频频的死亡,说完之后,已经是午夜时分,我转出屋子来看陌药,他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的头旁边的桌子上插着一枚茉莉飞针,和那天在送酒小厮身上见到的一模一样,古雅而精致。

        夙篁摇醒陌药,问他:“你什么时候睡着的?”

        陌药看看桌子上的沙漏:“就在刚刚。”

        夙篁震惊地问:“但是这枚飞针……你却没有发现?”

        陌药惊恐万分:“没有……”

        我说:“别说陌药,就是我们这一屋子的人,谁都没有发现。”

        这样的出神入化的手法,频频制造的恐惧,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难道我轻估他了?看来我还是缺少慎重的思虑。

        很快我就接到了一封密函,竹签上的字体,鸾翔凤翥,映衬着窗外的摇曳风竹,上面明确地写着让我独自前去赴约。

        夜的肌肤细柔温软,触手如玉。夜凉如水。

        我来到相约的水亭上,亭子边沿的风铃叮当作响,白瓦上的浅紫色花瓣,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一些花瓣飞落一地,另一些花瓣纷乱坠落水面,出现一道道浅紫色的痕迹,纤细的秀美的水影,长若垂虹,像是在水中沉沦的深深的梦境。

        我看见水亭中一个人长身玉立,他回过身来,我看到星光缀满施云的眼帘,像是长睫下有亘古的星空。

        我说:“你消失了多天,就是为了今天约我出来吗?”

        施云说:“是的,主上,我发现了凶手的真相。”

        芊绵的草木在夜色的暗影中摇晃,风中流溢着清香,摇晃成深深的季节。夜的发丝缠绕着我。极长,极细,极香的,夜的发丝。

        我说:“凶手的真相是什么?”

        施云说:“证据就在这里,让我交到你的手上。”

        然后,他递给我一个小件,接触到我的双手的瞬间,彻骨的冰弦洞穿我的指尖,像是一根银亮的针穿透手指的感觉,瞬间刺痛,紧接着,是麻木。凛冽的寒冷从我的指尖进入我的身体,蔓延开来。凉雾侵袭我的眼睛,我同时感受到呼吸的困难,我想,我命将终结。

        周围寂然无声,四野沉沉入境。只听见悲伤的风铃声响在空阶上零落。

        这时从水亭外冲过来一个人,当我看清他的面容的时候,我被震惊得难以自持,那居然是施云的面孔。

        有两个施云同时站在我面前,而我马上就要意识涣散了。

        后来的施云企图把水亭里的施云打倒在地,没有成功。但是水亭里的施云的“面具”被打坏,面具掉落在地,我看到了非常熟悉的清澈的脸,那是茗翅的面容,而施云马上为我一掌打出身体内的毒素。我的神识正在慢慢聚拢,凝结,回归原位。

        我望着茗翅,感到我们之间犹如横跨整个悠宙的距离那么远。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认识的茗翅,淡泊名利,总是怀抱清雅的丝竹,奏一些如鸣环般清越的曲目。他的心犹如他的曲目一样纯澈。对着夜空笑起来,落拓而恬淡。”

        长风残忍地肆虐,茗翅的头发在风中散乱,逐渐变得火红,像是灭天的火种的焚烧。他说:“你认识的茗翅固然与世无争,可我不是,我原本是圣灵天里邀天的侍从,但有一天,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邀天把我贬入魔域,我成了魔王的左肋侍,炽翮。”每当他对我笑,我都觉得幸福。可谁想到那是温柔而残暴的扼杀。

        我的声音里有着轻微的颤抖,我问:“你约我出来,就是要置我于死地,之前的种种死亡,都是你一手造成的,是吗?”

        茗翅笑:“是,可是没想到,你还是发现了我的阴谋,否则,刚刚,我的茉莉飞针不会对你没有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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