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 祸水东引
“欺凌无辜!”
“关押良民!”
“草菅人命!”
一声又一声的谴责,从百姓的口中呐喊出来。
粗粗一数,竟是少说数百人之多,义愤填膺地将整个官署围了个水泄不通。而他们的对面,是带着数人交戟拦着的明三郎,大喝道:“退后!退后!再往前别怪咱们不客气!”
“想动手怎么的?执金吾要动手啦!欺凌手无寸铁的百姓啊!杀人灭口啊!”不知人群中何人喊出这么一句,百姓怒潮更加的汹涌,纷纷推搡着向前,“你杀了咱们!有种的就杀了咱们啊……”
人群大叫冲撞着,明三郎等人投鼠忌器,一时抵挡地手忙脚乱,“他妈的,这些愚昧的贱民!”明三郎狠狠低骂一句,从交叉的双戟下钻了进去,望着眼前一片乌匝匝的影子,一个头被吵的两个大。一旁的朱锐抹了把脸,“你还算好的,哥们儿让人啐了一脸。”
“操!真想动手,一个个全他妈打出去。”
“得了吧,别给大人招祸了,多少人就等着你动手呢,信不?”
当然信,这里头的猫腻他们都明白,这些百姓里藏了多少煽风点火的,一双双眼睛都盯着呢。只要这边有人动了手,立即事态就会扩大到不可估量的结果。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苦笑连连,“刚才向二进去了,不知道大人醒了没有。”
正说着,向二郎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官署里跑了出来,停在大门之前,忽的一声大喝,“肃静!”
四下里便是一静。
听他扬声道:“咱们大人昨夜里受了重伤,至今昏迷未醒。官署里没有主事儿的,诸位就是闹也闹不出个结果来。”
毕竟只是普通的百姓,听他这么一说,不由都慌了神。就听后头不知谁吆喝道:“你们大人伤不伤关咱们什么事儿,只要放了人,我们立刻就走!若是不放,咱们就豁出去了,守在这儿,守到你们放了为止!”
那人说完了话,立即一矮身,混在人群里不知藏到了哪里去,倒是百姓们又跟着群情激奋了起来。向二郎面色犹豫,就似是不知该怎么办了,在百姓的冲撞下不断向后退去,忽的一咬牙,“关门!”
朱锐和明三一齐吓了一跳,“关门?”
向二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大吼一声,“操!关门!大不了咱们也豁出去了,关了关了……”
在他一连串儿色厉内荏的“关了关了”声中,外头守着的人一溜烟儿地钻进官署里,砰一声,执金吾司的大门,关上了。
外头的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没了主意,听着有人恨恨吼了一声,“我还就不信,他们能不出来了!”
“对!咱们守着!”
“守着,不放人就不走……”
外头热热闹闹的呐喊声传进来,紧跟着就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明三郎贴着门缝往外瞧,正见到百姓席地而坐,一副准备死磕到底的架势。他啐一口,头疼地问向二,“哥们儿,你这么一搞,咱们可是真的出不去了。”
向二耸耸肩,吊儿郎当的,哪里还有方才被逼急了的模样,“这是大人吩咐的。”
“大人醒了?”
异口同声,且尽是惊喜不已。
向二不由一怔,心说朱锐也就罢了,这小子自从跟着大人去了趟白马寺,不知道怎么的,回来就忠心耿耿了。可旁人……他奇怪地看了明三郎一眼,小声问道:“你跟刘五不是最看不惯她?”
明三就叹气道:“以前还真是,老觉得这小子年纪不大,一肚子坏水儿。明明一块儿吃了酒,扭头就给了咱们三十军棍——啧,阴的很!”
向二深以为然,“可不是,现在哥们儿背上还疼。”
明三哈哈一笑,话锋一转,又摇头道:“不过昨儿个我是服了,你没看着那场面,要不是她提醒的及时,咱们这些人里头,起码死伤两位数。还有刘五,那小子逞能,也是大人给拽出来的,险险留了一条小命,这会儿还在家养着呢。”
还有他没说出口的,爆炸结束后,所有人都骇破了胆,唯那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两个命令吩咐下来,有条有理,镇定自若,让他们都跟着定了心神。当时他就想,跟着这么个头儿,说不定也不算坏事儿。
明三咽下了自己这一肚子的煽情,只简单将昨天的场面描述了。昨个儿出事儿的时候,向二正接了文初的吩咐去寻失踪的老铁头,找了整整一夜,在豫山书院的后山发现了尸体,一剑穿心。临着大清早,将尸首送到京兆尹,说明了情况,这才赶回来。是以爆炸的事他虽知道,却头一次听到细节,一时怔在原地,后怕不已。
明三就拽了他往后头去,“走,瞧瞧大人去。”
进了院子,便看见已起了身的少年,裹了条薄薄的毯子,窝在张藤椅里惬意不已地晒太阳。阳光下肤色白皙到透明,眼睛闭着,扇子般的睫毛微垂,在眼睑下打出淡淡的暗影。
七分清雅,三分纤弱。
两个大老爷们儿双双脚步一顿,怔怔站在门口,晃了一下神。
就见那羽睫微动,睁开了眼,“门关上了?”
向二回过神来,边走边应道:“关了,也说了大人昏迷未醒,不过大人,那些人守在外头是个麻烦。”
“再麻烦,也就是些普通百姓。那些都是苦主,亲戚朋友让咱抓了,还不许人家闹上一闹——就算有人挑事儿,只要咱们避了开,上哪挑去,还敢放火不成?”
“可是总不能一直避着。”
“安心等着吧,三日之内,这事儿就过去了。”
“大人是要放人?”
“不放人还养着不成?百多人呢,一天三顿的喂……”文初猛地坐了起来,双眼亮晶晶地,“执金吾里这么有钱?”
两人同时给呛了一下,避开这写满了“贪财”的眼,“咱们的意思是,这抓了又放,岂不是白费功夫。”
文初失望地“唔”了声,又缩回毯子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咱们负责的就是巡防,至于百姓怎么想怎么说,那是太史令那群神棍的事儿。”
“原来大人是准备让太史令接手!”向二说完,却是不怎么相信地皱了下眉,现在牢里那些人可是烫手山芋,太史令傻了才会接手,他们装糊涂都来不及。就听文初打了个哈欠,语调懒洋洋的,却也透着一股子笃定,“等着吧,咱们人一放出去,太史令那边儿,坐不住。”
顿了一顿,又看看天色,“唔,讲学快结束了,卢逊也该来了。”
果不其然。
正午时分,听见了消息的卢逊就带着武叔赶来了。
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对贵人生畏,对文人则是生敬,尤其卢逊这般有底蕴有声名的才子。没费什么力气他便进了官署,说说笑笑用了一顿午膳,待到离开的时候,一出官署大门,脸色却是难看的不像话。
卢逊拂袖上了马车,后头武叔冷冷盯着送客的向二郎,嗓音含怒,“我们公子是奉了陛下的邀请来洛阳讲学,这方方一个多月,你们下头的人就敢阳奉阴违,当真咱们卢府好欺么!”
“卢才子息怒,执金吾如今的情况,阁下也看见了……”向二的解释还没说完,武叔已跃上马车,怒驾而去,只一句冷冰冰的命令丢下来,“我不管什么情况,后日的讲学若再无人巡防,咱们就上陛下那理论罢!”
马车扬长而去。
消息也不胫而走。
卢才子发怒了,严令后日讲学执金吾必须到场,而这数百的百姓包围中,执金吾又要如何出去?唯一的办法,恐怕只有无奈放人了。
收到这消息的太史令立即便觉如芒在背,当下便派人去给执金吾递了口信——人不能放!
执金吾众人的表情很迷茫——不能放?那陛下问罪的话,可是太史令给担着?
对方的表情更迷茫——这……咱们大人没说。
众人立即摆出一副“没娘的孩子像根草”的委屈状——你们还有大人,我们的大人却是重伤昏迷至今未醒啊!
“可是……”
“哎,理解万岁罢!”
不论太史令理解不理解,执金吾的“委屈”是显而易见的,人关在地牢里,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出不去,太史令要求不放人,卢才子又来施压。这么多的情况摆在一起,偏偏上头发话做主的人昏迷了,下头一群听令的也没了方向。
顺理成章的,这放与不放,似乎没了选择——待到两日之后,再一次到了卢逊讲学的日子,终于执金吾“顶不住压力”放人了。
百多个被关押的百姓陆续被放出,太史令也终于坐不住了,当下带人亲自过来拦截住了这群百姓。
七百多执金吾瞧着迎面而来的老头子,就似见了亲人般迎上去,“大人,您来了咱们就放心了——执金吾里吃的好喝的好,他们没受一丁点儿的委屈。咱们这暂时代押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暂时代押?
这四个字被外头的人听的清清楚楚。
更清楚的是这话中的意思,方出执金吾,又进太史令?
尚在欢呼的百姓被这冷水一头浇下,其愤怒之汹涌可想而知,顿时尽数转嫁到了太史令的头上。
六十多岁的太史令,一身齐整又飘逸的袍服,瞧着就是个神棍的模样,仙风道骨的。然而他老脸一变,想反驳的话都没说出口,已被官署外如潮的百姓一股脑地淹没了……
……
要说太史令在庆历十八年,实在是流年不利。冬天的时候方方因为那场大雪,被斩了三颗人头。到了夏天,又摊上了“神怒”这档子事儿,引得陛下大怒,百姓民怨四起。
最重要的,还是无端端招来的这灾祸,执金吾门口闹事的百姓,全跑到太史令那边儿蹲着去了。一百多人硬生生塞了进来,杀不能杀,放不能放,可算让一群老家伙们愁白了头。
可这事儿能怪执金吾么?
太史令想了想,发现还真不关人执金吾的事儿,大家都委屈啊!
接连数日的折腾,终于这些神棍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给牢里关押的那些人洗了脑,等到百多人被放出来的时候,对于那日之事已是只字不提,而太史令也在数日后再下一则官方告示,将那夜里一声巨响,定义为“火灾引起的坍塌”。
不论百姓信或不信,“神怒”之事,总算暂时被压了下去。
为何说是暂时。
因为文初始终有种还没结束的感觉,那日的爆炸事件,因为半条街的坍塌,疏通所需的时日漫长,渐渐不再被人提起。可向洵依旧在查,事情还未落幕。而“神怒”这样可以大做文章的东西,几个皇子的党羽却是统一的缄口不提,不由给人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之感。
文初想着,就听给阿悔上课的韦让,捋着美髯笑道:“你这都自顾不暇了,还有功夫去关心旁的。”
他指的是她日复一日变臭的名声。
虽则执金吾外头已再没了人闹事,可作为当日的的确确下令抓人的她,并没有因为这件事的平息而被人遗忘。再加上有心人夸大了那日的“火灾”,豫山书院有不少学生猜测着放火之人就是她本人。
向二还曾为此大骂刘五郎忘恩负义,文初却只觉得又头疼又好笑。
早在接手执金吾的身后,她便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而随着陛下迟迟未将正主的人选指派,惦记上这个位子的人也便越来越多。朝上自然是没什么文章可做的,那些有心人便将目光移到了坊间。据说茶馆儿酒楼里,那些批判她的、抹黑她的,已能编出一个话本子。
想着每天的新故事,文初不由一挑眉,“变着花儿的骂,都不带重样的,太费心思了。”
见她闭着眼睛窝在躺椅里,半晌没说话,韦让还当她被打击到了。此刻听见这么一句,既像是自嘲,又像是打趣,其胸怀之广,实难让人相信这竟是个女子!
“是极,是极,对付这般人,就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所以我就接着昏迷呗,等什么时候我‘醒’了,对方才是真来劲呢。”文初打个哈欠,显然是当成笑话看呢,“听说如今在洛阳城里,就是三岁的孩童听见我楚问的名字,都要啐上一口。其实我该谢谢他们,别管是扬名立万还是臭名昭著,最起码,这一夜成名是真的。”
韦让不由哈哈一笑,“其实人家也没骂错,就拿太史令这事儿来说,你一招祸水东引,执金吾的麻烦是省了,可是让太史令遭了大罪!”
“谁让我重伤呢,咳咳咳咳咳……”这一副把肺都咳出来的假模假样,让韦让没好气儿地嗤道:“你捂的是胃。”
她脸不红心不跳地把手往上挪了挪,“胸闷,肚子也饿。”
韦让捧腹不已,赞叹道:“你这性子啊,太是有趣!怪不得殿下……”他说到一半猛地顿住,文初也怔了一怔。其实距离上次下棋只有几天而已,这会儿猛地听见殿下二字,却似是许久未见了,让她一时恍惚。韦让瞧着她不自然的脸色,戏谑地凑上来,“我说,你就不好奇,殿下这两天在做些什么?”
文初打个哈欠,闭上眼,装听不见。
心下却在想着,早知道这大胡子这般聒噪,不如留下祁俦,把韦让打发回去的好——两个先生教阿悔,未免有些大材小用,她便留了一个,让另一个回了三皇子府。
韦让的消息当然也是祁俦偶尔带来的,见她不接话,便自顾自念叨着,“可怜见啊,殿下这两日都住长秋宫了,陪着皇后娘娘呢。”
文初嗤一声,“陪着他娘有何可怜的。”
韦让却耸了耸肩,卖关子般的没再说,只眼中一抹复杂和怜悯一闪而逝,毫不作伪,被睁开眼斜他的文初看了个正着。她微微蹙起了眉,回忆着印象里的郭皇后,从前宴会上远远见过两次,别的已记不得了,只隐约能想起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
四十多岁的年纪,明艳不可方物,比起深受宠爱的荣妃来,都要美上个三分——也的确,不然如何能生出赵阙那般明珠生辉的儿子来。
赵阙……
这两个字在心头拂过,立即带起她一阵淡淡的烦躁之感。
她以为这烦躁一时半刻便会消散,然而没有。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天气逐渐炎热起来,日光如流火,衣衫变的轻薄,她也从“昏迷”状态中醒了过来,重伤变轻伤。唯一不变的,是韦让一天不知多少遍有意无意地提起“赵阙”这两个字,带起她心头缭绕不去的躁意。
很快,六月过去,迎来七月。
待到皇后娘娘的寿诞这一日,文初也终于“痊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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