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陆霞的生日像一颗对准我射来的子弹,带着空气摩擦的嗖嗖声,不可抗拒地逼近。如果我能俯身把自己藏在战壕里,让子弹从我的头顶上飞过,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可是究竟怎么躲呢?躲得开吗?简直一点把握也没有。那些天我急得都上火了,鼻子上长出个大红包。
我一直没什么存款。在洛杉矶我和唐玲玲有一个共同帐户,那里边的钱主要是用来付在洛杉矶的房子的贷款的。我自己也有个户头,但里边基本上没什么钱。在北京,因为我是先回来的,所以和唐玲玲各有帐户,互相也从没问过对方有多少钱,我花我的,她花她的。我花钱向来没计划,所以也不知道为什么存款的增长那么缓慢,到如今翻出存折来一看,不觉倒抽一口凉气。要是真给陆霞买车,恐怕得花光所有的钱。
最危险的是,一旦失业,就一点进项也没了,平时在公司报帐的那部分日常开销也都要转到自己的身上来。那样的话,连我的生活都要成问题了。
这就是多年来我投笔从商、走上致富之路所取得的成绩。真的,不算很成功,甚至可以说是太不成功了!
——您说呢?
感觉有点突如其来的是,陆霞忽然没头没脑的拿出书丽红的事跟我闹了一场。
那天我走进陆霞的公寓,突然眼前一亮,觉得她好像变了个人。我前前后后绕着她打量了一番,才发现原来是因为她把一头长发辫成了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头顶一条直直的中分线,两边的发丝整整齐齐地向侧后方梳去,一丝不乱。这么一来使她显得活泼悄丽、清纯无暇,看上去像个六十年代的中学女生。
“好看吗?”她在我面前“刷”地旋转了一圈儿,脑袋像拨浪鼓似的摇着,辫子嗖嗖地在空中飞舞。
“太可爱了!”我不觉心花怒放,上前一把抱住了她。“真清纯!真可爱!你简直能迷死我!”
“喜欢吗?”
“喜欢!喜欢!”
她笑着吻了我一下,说:“大傻瓜。”
“你就留着这样子,不许变了,啊?”
“好吧,留到生日那天。”
“太好了!”我兴奋地叫道,接着立刻对生日这两个字产生了敏感,心一慌,胡乱捡了个话题,说道:“你知道吗?我最喜欢清纯样子的女孩儿了,那种妖媚的,或者性感的,什么的,反而吸引不了我……”
她听了,忽然把脸一沉,说:“噢,是吗?那她也是清纯类型的喽?”
“谁呀?”
她瞪起眼睛,提高声音道:“你说是谁啊?”
“不知道啊!”
她一把推开我,转过身,腾腾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歪着脖子,绷着脸,气得呼呼直喘气。
“怎么了?”我说着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不知道就算了!别动手动脚的!”
她还从来没对我这么恶声恶气过呢。
“到底怎么了?我真不知道。”
“装什么傻?清纯的女孩全都让你骗了,你能不喜欢吗?”
“你是指……”
“哼!揣着聪明装糊涂,少来这套!你跟她几天见一次面?”
“你说谁啊?我太太?”
“呸!你才不搭理你太太呢!你们这些老男人,把老婆当咸鱼,没菜吃的时候才叼一口呢!可你也得小心点儿,你那个情人也可能是河豚,味道鲜美但有毒。”
“噢……”我明白了,她说的是书丽红。“我已经跟你说了,我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真的!”
“恶心!我要早知道你这么花,无论你怎么花言巧语也不上你的当!”
“对不起!但我没你想得那么花。”
“告诉你,你欠我欠得多了!我一心一意跟你好,你可倒好,家里放着老婆,骗着我,还不够,还在外面乱泡……”
“我是欠你很多很多,我一定用实际行动来补偿。”
“怎么补偿?”
“我……我在你生日那天送你一件让你惊喜的礼物。”
“什么礼物?”
“现在说出来就不惊喜了。”
“那好,有本事你就别说!”
“我说,我说。送你一辆车!”
“你别想用这个贿赂我,不要!”
“要吧,要吧,求求你!千万别生气了,你答应吧!”
“哼!”
“明天我就跟你去看车去,马上买。”
她瞪了我一眼,呼出一口长气,然后语调缓和多了:“你不是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吗?”
“哪儿是我说的啊,那是孔老二说的。”
“反正你对我说过。”
“没有啊,从来没有。”
“哼,那天你没说?那天我把陶罐摔碎了,你说是大醋缸碎了,然后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儿。我问你说什么呢?你说是拉丁文……想起来了吧?你以为我真没听懂啊?”
想起来了!我确实说过,当时搪塞了一下,她就没再追究,我以为是把她糊弄过去了,没想到她肚子里全明白。这丫头城府好深哪!
她动了动身体,我十分默契地往旁边挪了挪,于是她躺倒下来,把头枕在我的腿上。
“哥,你真喜欢我扎小辫儿吗?”她用手摆弄着一根辫子,望着我,还用辫稍在我手背上扫了扫。
“真喜欢。”我也抓住她的辫子,摆弄着。
“那我就为你永远梳辫子,好吗?”
“好的。”
我抚摸着她的脸蛋,低头看着她——真的是清新可喜,让人怜爱。我不由得俯下身吻起她来……
我们开始满北京城逛起汽车销售中心来。陆霞兴致勃勃,如饥似渴,像鹞在天空中盘旋着寻觅地面的猎物一样,寻找着她中意的车。我的心里也逐渐有了底,切诺基只有十几万,虽说比美国还是要贵,但却是个我能接受的价格。于是我决定给她买切诺基。
“哎呀,这切诺基真他妈的酷啊!”在为下决定买什么车而进行的最后一次“考察”时,我一边围着一辆切诺基久久不肯离去,一边假装自言自语地赞叹道,“这要在京顺路上跑起来,呜呜的,比奔驰还要来劲!”
“费油!”陆霞说。
“油是小事情,那能有几个钱?关键是有劲,时髦。现在吉普车倍受青睐,高,坐着舒服,视野开阔。你要是开惯了吉普,再返回来开轿车,那就跟在高速公路上坐在一沙发上似的,保证你不习惯。”
“嗯,男的合适。女孩儿开它太大了,不成比例。”
“哎——!哪儿的话!咱们是大国,气度大。你总不能开一个夏利那么小的小破车儿吧?那是日本家庭妇女买菜用的。”
陆霞不说话了。现在我对她已经非常了解,只要她不说话,那就是不同意。
销售员在我们旁边喋喋不休地历数着切诺基的好处。陆霞一声不吭。我抓耳挠腮地一会踢踢轮胎,一会打开车门按两下喇叭,简直像动物园假山上的一只猴子。然后,不知怎么就跟着陆霞离开了那里。
在帕萨特专销店外面,陆霞停住了。她久久抚摸着一辆蓝色帕萨特的车顶。
“真漂亮啊!”她低声赞叹道。
然后又摸。
我看见店主从身边走过,随口问了一句:“这车多少钱?”
店主爱答不理地说:“28万,手动的。无级变速的32个。”
我暗吸了一口凉气,脑子里立刻浮现出我的存折。
这位商人眼光真厉害,一看就知道我不像买这种车的,说完就走了。
陆霞打开车门坐了进去,隔着玻璃窗向我招手。
我只好也进了另一边。一股皮革味儿冲鼻而来。
“真皮的!”陆霞摸着椅背对我解释,好像她是推销员似的。
“你不是说皮座椅俗吗?”我说。
“哎!哎!老板!”她探出头去叫着。
店主走了回来。
“能不能试开一下?”
老板看了我一眼,然后才回答她:“那可不成!买才能开呢,不买不能开。”
“我们想买呀!不试一试怎么能决定啊?”陆霞说。
老板又看了我一眼。
我真想上去抽他一嘴巴——谁跟你说话你看谁好不好?老他妈的看我干什么?
“这儿没有试车场。”店主说,然后掏出一串钥匙,“你打着了看看吧。质量一流。”
陆霞接过钥匙,打着了火,摸摸这儿看看那儿,之后反复地踩油门。发动机劲道十足的轰轰响着,听上去就像是催促我对它的认可。
“怎么样?”陆霞转头问我。
“还不错。”
过足了瘾,她熄了火,拔出钥匙,走出去与店主攀谈起来。马力啦、排气量啦、几个缸啦、耗油量啦、电喷啦、冷却液啊……我开了这么多年车都不懂的东西,她全懂。接着进入售后的事情:保险、保养、服务、办牌照、验车、缴费、装什么不装什么、什么是销售商免费送的什么不是,为什么不是?等等等等——对我来说,那真是一门需要念完一个博士课程才能粗通大略的专业领域,就更不懂了。最后,她居然和店主砍起价来。这时我才明白,她前面讨论的那些事情都为现在打下了埋伏,做了很好的铺垫,因为她非常了解销售商除了卖车的利润以外,还在哪些环节上能赚钱、甚至能赚多少钱,这就使店主钻进了自己的套儿里。砍价的过程虽然漫长艰难,但陆霞节节取胜。
我真佩服她!我要是有她这个脑袋,杰克逊能把全中国都给吞喽。
店主看着我(又是看我!)苦笑着说:“您这小姐,真会砍价!我算服了!”
“不是砍价,”陆霞伶牙利齿地反驳,“您说我说的对不对吧?您已经赚了那么多了,差不离了。要不我不在您这儿买保险?”
店主还真把价钱降了下来。
“行吗?”陆霞问我。
行吗?!这就是说真要买帕萨特啦?我可没这么说过吧?
我使劲张了张嘴。
“你要是嫌贵的话,就再想想?”陆霞又问了一句。
“这您还嫌贵啊?”店主冲我叫了起来,眼珠子都红了。“我已经大吐血了我!也就是冲您二位的面子,换了别人我早不搭理了!我卖这个价,还不如摆地摊儿卖烤白薯赚得多呢!跟您说,我保证这是全北京市最低价,不信您上别处去,人家要不把你哄出来才怪呢!完了还得跟我没完,说我扰乱市场。行有行规,国有国法,哥哥,我是吃这碗饭的,您不能砸我饭碗啊!”
“我说什么啦?我说贵了吗?”我高声对他吼道。
“没有!您没说!是我说的!我知道老板您决不会嫌贵,刚才您打这儿一走我就瞧出来了,您是做大事的,这几个钱在您眼里根本不算个数儿。真的,我真瞧出来了,我见的人多了去了,每天有上百个人打我眼前过,谁是买主儿谁是上这儿塔儿哄的我一眼就能瞅出来。有的顾客为一两百块钱能跟我这儿泡一下午,您说您是那人吗?您耽误不起那功夫!像您这样做大生意的,有一下午的时间连一辆帕萨特都赚回来了,还能跟我泡?两百块钱您也就是在中国大饭店喝杯咖啡,随手扔的事儿。我降价不是为您,是为了让这位小姐高兴高兴。买辆喜欢的车,高兴的事儿嘛,她高兴,您也为她而高兴。那我也别触您的霉头啊……”
“你可真够罗嗦的!”我打断他道。
“我给您二位弄杯茶来。不着急,慢慢儿商量着。”说完他进屋去了。
我望向陆霞。她正安安静静地看着我。我赶紧把目光避开了。
我上前几步毫无意义地掰了掰车门上的反视镜,又啪啪拍了两下挡风玻璃,嘟囔了一声:“这车,好吗?……”
“我挺喜欢的。”
我想镇定镇定,于是绕着车兜起圈子来,可是越走越焦急,越不知道该怎么办?
店主端着两杯一次性纸杯子出来了,一杯递给我,一杯给陆霞。
然后他问陆霞:“决定了吗?”
我虽然没看他们,但感觉得到陆霞的目光直射向我,店主也一动不动地望过来。我心上一急,脑子乱了,守不住神儿,脱口而出道:
“买!”
去付钱办手续那天,我动了个心眼儿:用我的名字买,车是属于我的。这个主意一冒出来,心里踏实了许多,这样,好像30万块钱就没有消失不见,只是转换成另一种形态了——它还在!我带上了自己的身份证、护照、驾驶执照、二吋相片和所有可能需要的文件,以免缺漏。
陆霞那天显得矜持,甚至有点紧张,我不知道为什么。天气冷了,她却穿得很单薄,而且脚上换了一双平时极少穿的耐克网球鞋,我猜那是为了开车方便吧。
“你怎么穿这双鞋了?”
“怎么了?
“没怎么,怪怪的。”
“是吗?我没特别想过要穿什么鞋。”
“真话?”
“当然了。有什么不对吗?”
店主张经理热情地把我们引进了后面的办公室。这里很小,乱糟糟的,会计、出纳和一名不知道干什么的男人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好像都在等着我们。又有一个中年妇女走进来给我们送茶,仍然是一次性纸杯。
我把手提箱放在桌子上,打开密码锁,掀开。会计和出纳立刻扑了上来,开始点钱。点完了,会计冲张经理一点头。
张经理转身拉开抽屉,拿出“机动车销售统一发票”。这时,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陆霞已经把一张身份证放在了发票上。我一下愣住了——那不是我的身份证,是她的!完全没有看见她做任何打开手袋或者掏兜的动作,身份证却出现了。是她早就把身份证握在手里了呢,还是会变魔术?
“陆、霞——是吧?”张经理拿起身份证来看着。
“是。”陆霞答道。
张经理把身份证放在桌上,拿起笔,准备往发票上写名字。
这时我咳嗽了一声,嘶哑地发出了声音:“那什么……光有身份证行吗?”
“嗯?”张经理头也不抬地应道。
“还需不需要其他的个人文件?”
“不用!”
一棒子把我闷了回来。过了一会,我又绝望地咕噜了一句:“这么简单啊?……”
根本没人理我。
我乞求般地望向陆霞。陆霞专注地看着张经理。张经理填写完毕,将发票递给了陆霞。
“保存好啊!这可是这车属于你的证明,别丢了。”
陆霞手里攥着发票,问张经理:“那行驶证呢?”
“拿着这个到车管所去办。有这个才能给你行驶证呢。”
“车管所在哪儿?”
张经理一指那位不知姓名的男人:“他带你去呀!不是早跟你说了吗?我们‘一条龙’的免费服务啊。你占便宜占大了!”
陆霞笑起来:“老板,别这么说嘛!我知道你有得赚!你们这些生意人啊……”
嘿!没我什么事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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