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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不久后的一天,我突然收到马丁给我发来的一条,这个使我如坐针毡。

  马丁是杰克逊公司美国总部里的一个黑人工程师,也是我在那儿的最好的朋友。他之所以成为我的朋友,其实只因为一件在我们中国人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有一次我们俩一起去酒吧喝酒,我喝得兴起,就照中国人的习惯抢着买了单。马丁非常不安,十分严肃地和我讨论要自己付他的那一份,我借着酒劲儿,慷慨地拒绝了。从那儿以后,马丁对我像兄弟一样亲热,而且就像欠了我什么似的,动不动就说要请我喝酒。我派到中国来以后,每到圣诞节和新年,都能收到他给我寄来的一张贺卡。就是这样的一个朋友。

  马丁在里告诉我,他已经离开杰克逊公司了,原因是他和汤姆“合不来”。

  “你要警惕!”他这样写道。据他所知,汤姆对我的不满越来越强烈,已经到了对随便什么人都公开指责我的地步。最近,公司招进来一个犹他州立大学的MBA,是个上海人,汤姆对他赞赏有加,十分器重。“这是个坏消息。”马丁说,“来自公司管理层的说法是,这个上海人不久将取代你在中国工作,就是说,你可能面临失业。”

  我呆呆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那几行简单的英文,就像盯着我从来没见过的毛里裘斯语或者乌孜别克语一样,感到难以理解。虽然事情朝这样的结局发展应该说也是在预料之中,但在此之前那毕竟只是“预料”而已。现在,我真得做好准备,像鲁迅先生那样,“直面惨淡的人生”了。我抬头看了看大办公室里的秘书小庄、公关部经理张小姐和我一天三次以上对他们暴跳如雷的小白领们,觉得他们真的很可爱,至少比汤姆·杰克逊那孙子要可爱!

  回到家后,我立刻把这个“坏消息”报告给唐玲玲。

  唐玲玲一点也不吃惊。

  “没关系,”她冷静地说,“咱们不是早有准备嘛!”

  因为刚刚下班回家,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薄呢大衣,里面是考究的西装套裙。说完这话,就走进卧室换衣服去了。我坐不住,也跟了过去。

  她站在挂满衣服的壁柜前,慢丝条理地解着扣子,脱下一件,便伸手拿出一个衣架,整整齐齐地架好,再挂到壁柜里。

  “凭良心说,这不完全是你的责任。你们公司的经营方针和产品本身就有问题。”她有条不紊地继续着那样的动作,像是对着壁柜里的那堆衣服在发言,“让他派人来吧,谁来了也不行。你别着急,网站的融资我一直在进行着。你不是不想要胡得亮的钱吗,我就又找了其他的风险投资,可能很快就会有结果的。天无绝人之路嘛!”

  她坐到床边,从腿上褪下长丝袜,换上一套全棉的家居便装和厚厚的棉线袜。烧暖气的日子还没到,屋子里有些阴冷。我站在门边,眼巴巴地看着她。

  “退一万步说,实在不行我建议你就继续写完博士论文。”她看了我一眼,“我一直觉得你最适合的还是回到学术界。你一看书就能入迷,干别的全都有点心不在焉。不是我讲大道理啊,一个人,只有做自己喜欢的事儿,才会觉得充实,才有成就感;随着潮流跑,反而漂起来了,弄成‘四不像’。”

  “不行啦,”我垂头丧气地说,“心已经散了,收不回来了。现在我根本坐不住。”

  “你那个网站的idea挺好的,把网络和书结合起来,也就把你的兴趣结合进来了。”

  “是吗?你真这么觉得?”

  “废话!我早就跟你说了。”

  说完擦过我身边走了出去。

  我紧跟在她脚后:“媳妇儿!媳妇儿!你还挺会做思想工作的啊,你能当政委。”

  “去!一边儿去!”她头也不回地说。

  “真的。当心理医生也行。要不然开一条热线,专门给充满挫折感的中年男人解决困扰。”

  我们来到厨房。我看见她在笑。

  “你吃过晚饭了吗?”她问。

  “没有。你想吃什么?”

  “吃什么呢?你做?”

  “对,给你露一手。”

  “算了,简单点儿,吃三明治吧。”

  “没关系,想吃什么尽管说,我今天有做饭的欲望。”

  “就吃三明治。我榨点儿鲜橙汁。”

  这好办,东西都是现成的。我从冰箱里拿出面包片,放进烤面包机。生菜用清水冲了一下,随手掰碎。把西红柿切成片,打开一罐酸黄瓜,也切了。然后放上火腿片和干酪,用烤好的面包片一夹。

  “我是要加芥末的。你呢?”我问。

  她一边榨着橙汁一边说:“我也要。多搁。”

  我们坐在饭桌前吃着切成三角形的三明治,那简直像芝加哥某家小店里引以为傲的招牌菜。我这时才感到自己真饿了,于是又开了一罐冰啤酒,没有倒进杯子就直接那样喝起来。唐玲玲显得很疲惫,因为皮肤白皙,眼角有很多细密的皱纹。真的,她老了,脸上像蒙着一层灰尘一样失去了光泽,下巴的赘肉虽然不多,但带出了老态。身材没问题,可以称得上是矫健,那是运动和节制饮食的成果。也许正是这样的身体给她带来了活力和朝气吧。我忽然感到,像她这样的女人,真是不容易!

  厨房里纤尘不染,连灶台上也擦得亮晶晶的,没有一点油垢和污迹。我们除了每星期请钟点工来打扫一次卫生以外,都是唐玲玲在保持着清洁。她非常爱干净,而且干活极为利索,你看不见她做什么,屋里却永远是井井有条、窗明几净。我要是随手乱放了什么东西,肯定会遭到她的斥骂,但她却从来不要我做什么,连把衣服送到洗衣店这样的事也不用我做。

  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快两年了。这房子是唐玲玲公司给她租的高级公寓,面积很大,有两个卧室、一个客房和40多平米的客厅,装修豪华,而且施工质量不错。家具全部是我们从公寓的仓库里挑选的,没有一件不是最贵的,也没有一件不包括在公司付的租金里。我甚至觉得连我都包括在租金里了。

  “你不喝点儿啤酒?”我说。

  “不了。”

  “唉——”我忽然叹了口气,“想当年,我也是少年有大志啊!”

  “So?”

  “有着有着,脑门儿就秃了。这就叫‘白了少年头’。”

  “哈哈哈哈,”她笑起来,“成‘高堂明镜悲白发’了。说实话,我就看不上你这点。”

  “就这一点吗?”

  “差不多。”

  “那还可以嘛。我以为有好多点呢。”

  “在芝加哥的时候,你多意气风发啊,动不动就自比菲兹杰拉德。那故事你给我讲过多少遍啊!”

  “哪个呀?”

  “忘啦?菲兹杰拉德上大学的时候就对朋友说:‘我要当美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小说家,你呢?’多牛啊!”

  “哈哈哈哈!”

  “不好意思啦?”

  “菲兹杰拉德享年46岁。在我这岁数的时候,人家把该干的事儿全干完了,就剩吃喝玩乐了。”

  “没关系,你先吃喝玩乐,然后再干该干的事儿。”

  “哈哈哈哈,要不怎么说你能当政委呢!”

  唐玲玲说“天无绝人之路”,真是一语成谶,给她说中了。就在这时,老贺在民营经济研究会开会时认识的一个做服装的企业老板,为了拓展经营范围,正在寻找电脑行业的合作伙伴。老贺立刻向他推荐了杰克逊公司。我们见了面,真叫一拍即合,他们准备发展的领域,恰恰是杰克逊的长项,而杰克逊需要的支持,他们都能满足。这显然是一项对双方都有利的合作,前景十分乐观。姓栾的这位老板50多岁,四川人,早年放猪,20岁以前没穿过鞋,从两年前开始名列《福布斯》杂志中国亿万富翁排行榜。他性格豪爽,说话痛痛快快,单是从为人上来看,我觉得也颇合我的脾气,不觉满心欢喜。老贺喝着酒,结结巴巴地对我们两人说:“我看你、你、你们俩能——成!”

  如果真能成功的话,北京杰克逊就起死回生啦!

  跟栾老板和老贺愉快地告别以后,到家已是晚上10点多了。走出公寓的电梯,眼前一片黑暗。我摸到走廊灯的开关,啪地按了一下,右侧的灯亮了,左侧我家那边还是黑乎乎的。我又来回按了几下,依然如故。这时,借着从右侧射过来的微弱的光线,我看到在我家门前的脚垫子上,蹲伏着一个黑影。“谁?”我问了一声。没有回答。因为公寓大门有保安,我不怕什么,所以我走了过去。

  黑影长高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这个人个子不高。

  “是我……”

  书丽红!

  我头皮一阵发紧。还没容我多想,她已经扑了过来,一头扎在我怀里,酒气熏天。

  我掰开她的胳膊把她推开了,压低声音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不许呀?”她晃了一下,往后一趔趄。我把她扶住了。

  “当然不许了!”

  “我不——是来找你的,你许不许有什——么关系?”

  “那你来找谁?”

  “找你太太!”

  头皮又一次绷紧,绷得像鼓面一样紧,脚底板一股凉气,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我抓住她,像抓住一只正倒向地面的乾隆斗彩大瓷瓶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她稳住,然后屏住呼吸侧耳向我家门内仔细聆听了一会。没什么动静。我突然猛一使劲,拽起她来就朝电梯那儿拖。她挣扎着,吭哧吭哧地用着力,但没有叫喊。拖到楼梯拐角处的时候,她死死地抓住了楼梯扶手。我两只手都用上了,一根一根地掰她的手指头。

  “我喊啦!”她大叫了一声。

  我立刻停下来。

  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她也在喘。待稍微平静下来以后,我像一条准备发起攻击的狗一样,憋着嗓子低吼道:“你!你他妈找我太太干嘛?”

  “向她道歉。”

  “道歉——!”这回倒是我大叫了起来,差点儿没背过气去,“你他妈道歉?!你!你倒真……(耶稣基督啊)!你劈了我得了干脆!你……我真……我把你……”简直气得我胡说八道。

  她又一次扑在我身上。我推她。

  “你好狠的心!”她说,“扶扶我嘛……”

  “你赶快走!我送你!”

  “我喝醉了。”

  “谁让你喝醉的!”

  “你!就是你!我心里难受!”

  “难受你也不能灌酒啊!”

  “那我怎么办?你说!我怎么办?”

  她哭了起来。眼泪、鼻涕、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呕吐时挂在下巴上的秽物在我胸前蹭了一片。我一时僵立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唐玲玲在家,听到外面有动静一定会出来看的;如果她还没回来,那上帝保佑她可千万别回来!

  “史辉,我爱你!”她醉醺醺地说,“我爱你,史辉!”

  “(上帝啊)!”

  “我第一次听你说英文,真好听,我还要听!”

  “Shit(狗屎)!”

  “(你在说我吗)?”

  “什么鸟儿话啊你说的是?”

  “《出租汽车司机》里德·尼罗说的话啊,美国电影史上十大经典台词之一。”

  “扯他妈的蛋!”

  “是你告诉我的。”

  “我嘴上长毒疮,舌头烂到肚子里我!”

  “后悔了吧?卖弄!”

  “回家!我送你回家!”

  “和我一起走!”

  “做梦!”

  “哼!住着老婆的房子,还在外面找情人……”

  “我他妈抽你!”

  “你抽!你抽!”她把脸凑了过来,“我给你抽!”

  我把手指头塞到自己嘴里,使劲咬住。

  她狠狠地吻我脖子:“哥,我对你好,我对你好!我喝醉了,不是故意气你的。我真对你好!我爱你!我什么也不要求你做,就要你跟我好,像以前一样跟我好。啊?哥哥!我求你了!我求你还不行吗?你有我这样一个情人有什么不好!我爱你,这就够了!”

  啪、啪、啪——在我大粗脖子上亲得山响,连楼道里都有回声了。

  “你先回家去,好不好?”我放缓语调,摸摸她头发,“先回家。我开车送你,要不然我给你打个车。你喝多了,先回家睡个觉,好吗?”

  “不好!”

  “那你要怎么样嘛!”

  “就这样!”

  “就在这儿呆着?”

  “对。”

  “你明天不上班了?”

  “上。”

  “那不得睡觉吗?”

  “不。”

  “嘿——!”我气得跺起脚来。

  “怎么样?知道了吧?泡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吧?”她幸灾乐祸地说,满脸醉态。“我痴情,我傻,可你也别把我看错了。我这个人轻易不动情,可是只要动了真情,刀山火海我也不怕。你想泡就泡,想甩就甩,门也没有!今天你就陪我在这儿呆一夜吧!”

  “你这不是诚心来折磨我嘛,你……”

  “谁折磨谁啦?你拍拍良心,问问自己!”

  我又拉了她一把:“走!”

  她看着我,冷笑了一声,说:“就你这样的,还想泡妞?告诉你吧,从第一次你请我吃饭,我就看出来你根本不会泡妞,哼!傻乎乎的,还什么‘你气质好’啊、‘我心乱啦’——真笨!我都替你着急!一点也不会讨女孩子欢心。”

  “那你干嘛跟我好啊?”

  “就是看上你这付老实相了!那些情场高手、采花大盗,什么老总啊、大款啊,打我主意的人多了,我就是不吃那一套,谁也别想得逞!”

  “我的妈耶!怎么偏偏让我得了逞啦?你怎么不提高点儿警惕呀!”

  “你泡完我啦?好,该我泡你了!从现在开始,我就像一块膏药一样贴上你了!你是想要也好,不想要也好,反正是贴上了,要想揭下来,除非掉一层皮!”

  “我看你今天真是喝多了你!简直胡搅蛮缠!”

  “哼!那又怎么样?”

  说完向前走了两步,矮身就要往楼梯上坐。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后面掐住她的腋窝,一下子把她架了起来。她拼命往下坠,我铆死劲把她往上拉。真沉啊!她有地球吸引力在帮忙嘛!我区区一个小买办,哪里敌得过她?咕咚,她的屁股落了地。这时,我的手机响起来了。

  我迅疾后撤了几步,一转身,掏出了手机。看到来电号码以后,我全身都凉了。回头看看她,兀自坐在楼梯上喘气。我胸中忽然涌起一股豁出去了的豪情,戴上耳机,接通了电话。

  “喂,史辉啊,我在天津开发区呢,今天回不去了,在这儿住一夜。计划之外的。”

  “啊?噢!好,好好好!”

  “我和开发区的领导在一起呢,不多说了。”

  “OK,那什么……OK,OK!”

  “什么呀?”

  “没什么没什么。好好休息,古德耐特!”

  这句话把唐玲玲逗笑了:“德性!就这样吧。”说完挂断电话。

  简直像希区柯克嘛!像《三言二拍》“无巧不成书”嘛!我大大地吐了一口气。然后慢慢转回身,向书丽红走去,这时我发现自己在微笑。

  我在书丽红身边坐了下来:“你走不走啊?”

  “不。”

  “那我可撑不住了,我得睡觉。”

  “不许你走。”她挽住我的胳膊,靠在我身上。

  “许我得走,不许也要走。”

  “那我跟你一起走,我还没见到唐姐呢。”

  “咱们好话好说,你要还有一点儿理性,现在就回家。”

  “不。我要见唐姐,有几句话说。”

  我忽地一下站起来:“你要耍混,我也不客气了。”

  “哼!”

  “请你现在上电梯,我送你。”

  “不。”

  我拔腿就朝自家门前走去,听到身后有了响动后,我竟不由自主地跑起来。不过这时书丽红已经蹿了上来,从后面拦腰抱住了我。我拖着她继续往前走,高跟鞋的后跟划在地面上发出吱吱的尖叫。我一边走一边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掰,只听咕咚一声。我身轻如燕,健步跑到门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锁。这时书丽红又蹿了上来。

  我一只手握住门把,另一只手将她推开,喊道:“不要过来!”

  “你把我摔疼啦!”

  “对不起,可你不要再靠近我!”

  “我偏不!”

  “我叫保安啦!”

  “爱叫谁叫谁!”

  我又一用力,她噔噔噔倒退了几步。我趁机推开门,一闪身跨了进去,咣当一下把门撞上,然后咔咔几下把保险锁全都锁上了。

  咚、咚、咚,外面响起砸门的声音,不过那是厚厚的橡木门,声音不大。我靠在门上喘气。接着门铃“叮咚,叮咚”地响起来。我赶紧掏出手机,关了,又飞身跑到客厅,把电话插头拔掉。然后又回到门前。

  “唐姐!”外面书丽红在喊叫,“唐——玲——玲!开——门——!”

  又是一阵门铃响。

  咚!咚!咚!

  我疲惫地低下头,背靠在门板上,感受着外面传来的震动,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下。头昏脑涨,耳朵嗡嗡响。我伸手把皮鞋脱下来甩了出去。看了看墙边放着的一个瑞典木制鞋架,一脚把它踹了个稀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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