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冬季的气温变幻无常。刚开始是暖冬,到11月中旬了,还是摄氏十几度的天气,像秋季没有过完。然后突然冷起来,大雪纷飞,滴水成冰,“风头如刀面如割”,寒气一直刺到骨头里。接着温度又大幅度回升……这和全球的气温不正常有关系吧。这样的气候影响了人们的生活,病毒性流感像谣言一样一个传一个,四处散播开来,医院里挤满了吊瓶子打点滴的人,药店里板蓝根脱销。而真正的谣言比流感还邪乎,一会说从东北下来了一队“斧头帮”,见人就劈;还有的说是“榔头队”,每个人棉袄里都袖着一把小榔头,照后脑勺上一敲,你身上的钱包手袋金银首饰就不见踪影了。一会又说河南农民到北京扎针来了,针管里装的是爱滋病毒……每件事都被描绘得有声有色,每个讲述的人都说自己同事的一个什么亲戚就是受害者。我可真佩服他们!
“如果大街上有人把你拦住,拿张地图让你帮他指路;或者给你张报纸让你看,问你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之类的;你可千万别理他!捂上鼻子转头就跑。”老贺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那不好吧?我们不是提倡助人为乐吗?”我说。
“那上边有药儿!你拿过来凑鼻子底下这么一看,就把药粉吸进去了。然后,他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毫无抵抗能力,他完全控制了你。我一个同事住大杂院,他街坊有一个老太太出去买菜,就碰上了这么一个人。老人嘛,热心,真趴在地图上给他指路,眼神儿又不好。结果那人让老太太把她们家存折拿来,老太太乖乖儿地就回家拿存折了。老头儿还纳闷儿呢,买条黄瓜至于拿存折吗?问她,她也不说话。就这么着到银行把存折上的三千块钱全取出来给那人拿走了。等老太太药劲儿一过去,差点儿没上吊!你想想,平民百姓三千块钱那就是大钱啦,这么着让人坑了那还能活吗?”
老贺讲完以后脸上露出叙事的快感,那是他在课堂上和同学们一起探索真理时常有的表情。
“我要有这药合适了,”我说,“那泡妞儿可就不用那么费事了,给她一闻,拉起来就走,想干什么干什么……”
“你别大意,这是真的!”
“……等药劲儿过去以后,她还不一定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儿。你想想啊,老太太损失的是钱,她损失什么了?什么也没有嘛!失去的只是锁链……”
“史辉!我跟你说正经事儿呢!就知道泡妞儿,泡泡泡,早晚有一天泡出事儿来!”
“哎?你今天一点儿口吃也没有啊!”
这样一说,老贺立刻结巴起来:“你也太、太、太——不那什么了!我——是怕、怕你不了——解情况,我才——……”
与栾老板合作的事进展很顺利,大原则双方都已经认可,剩下来的细则由他手下的副总具体来谈,那就只是时间问题了。老贺将是我们共同的高级顾问,这位做事认真、“一加一必须等于二”的大教授比我们还热心,对促成我们的合作起了很大作用,我从心里感激他。这件事,也部分地消解了我在买完帕萨特之后,对自己的存折的焦虑。
在老贺警告我不要在大街上被人拦阻之后,我在大街上还真被人拦阻了。
“要发票吗?”一个脑袋上裹着红头巾的中年妇女突然凑近我,冷不丁地问道。
“嗯?什么发票?”
“要什么发票有什么发票。”
想起老贺说的事情,大大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干脆站住了。
“你没带地图吗?”我问。
“什么地图?”
“不要我给你指路?”
中年妇女愣住了。
“或者你带的是报纸?”我说,“让我看广告?”
这时一个男人走了过来,操着河南口音问我:“要身份证吧?二十块钱一个。”
“不要身份证。你带针头了吗?”
“工作证也有,学生证也有,文凭也有,什么文凭都有……”
“我想扎针儿!”
“学士、硕士、博士,都有。北大的清华的人大的,要什么有什么。”他自顾自地往下说。
又一个背上背了一个婴儿的小姑娘围过来。
那个中年妇女指指我对她说:“他要地图。”
小姑娘马上拿出一摞崭新的地图递过来,嚷道:“我有地图!北京市交通游览图,全国地图,什么都有!北京地图八块,全国地图十块……”
这时,我看见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不远处的一个报刊亭旁死死地盯着我。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眼睛,既不是樊哙走进鸿门宴时瞋目视项王、目眦尽裂的那种愤怒的眼睛,也不是梁朝伟在《春光乍泄》里对张国荣充满深情的眼睛,甚至连单眼皮双眼皮也不分明的眼睛,即使你对它凝视上一个钟头,过后还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的那种非常平庸的眼睛。但是,这双眼睛里有目的、有阴谋——这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当我的目光和它刚一碰上不知怎么马上就明白了。
那个男人站在报刊亭旁假装翻杂志,但眼睛却看着我。他三十来岁的样子,穿一件浅咖啡色羽绒衣,蓝裤子,身材比较矮,相貌普通,毫无引人注意之处。见我看到他,立刻低下头来看杂志。
我向他走过去。
他放下杂志,转身就走。我跟在他后面。他不紧不慢地走向街角的一个大商场,登上台阶,稍稍停顿了一下以后,一撩门帘,走了进去。我快走几步,也进了门。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臭烘烘的热气。然后是人群,乱七八糟、冲冲撞撞、吵吵嚷嚷的人群,像怀柔山区垂钓园养鱼池里的红鳟鱼那样拥挤在一起的人群。我快速扫了一圈,在不同的方向有至少五个人和刚才的那个人几乎一模一样。他真是太普通了!就像把所有普通男人的所有普通的特征都输入电脑然后再找出一个“普通”平均值似的那么普通。因此,他一掉进人群里立刻就被普遍化了。居然就有这么普通的人!我认准其中一个追了过去,挨近他身边以后,我犹豫了,实在难以确认,越看越不能确认,越仔细看越接近“普通”平均值。我放弃他,又追上另外一个,结果跟刚才一样……我第一次发现:接近“普通”平均值的人竟会有这么多!
不过那是当然的吧。
总之,那个人消失了。
出乎意料的是,我很快就第二次看见了他,而且就在第二天。
这回是在我们公司所在大厦的一楼电梯前。我已经进了电梯,门已经关上了,突然想起刚才进旋转门的时候看见大堂左侧的银行里很空,我应该趁没顾客时去取些现金,又到了该给陆霞的房子交房租的日子了。于是我按了开门的按钮,待电梯门徐徐打开后,走出电梯。这时,他正从旋转门外冲了进来,撒腿往电梯前跑,直到跑到我跟前才抬头,一见是我,感觉很突然,脸上充满了惊愕的神情,来了个“急刹车”,双脚在大理石地面上“吱——”的一声滑出好远。我侧身一闪,才没有撞满怀。
我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他就是昨天那个人!于是立刻转回身。他站在电梯前,也正在看我。目光相接,是和昨天一模一样的有目的、有阴谋。正是这一点使他不普通了!在我抬腿想朝他走去的时候,他滋溜一下钻进了一个正在关门的电梯……
我被人跟踪了!
最终确认那的确是跟踪的,是在一个多星期后。我和陆霞开着帕萨特从外面回来,在她住的楼前停好车后,我们打开车门下了车。我看见,在对面那座楼的楼角边,他竟公然举着一架相机“咵嚓咵嚓”地对我们拍照。我愤怒极了,冲刺一般向他奔去。他一闪身跑掉了。
那么是谁、究竟为什么要跟踪我呢?
“史辉,我是书丽红。”
在电话里一听到她的声音,我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现在在你公司旁边的星巴克咖啡店,你马上过来。”
我什么也没说,乖乖地下了楼。
书丽红把一叠照片一张一张在我面前摊开来。全是我和陆霞在一起的,有在商店里我给她买鞋的,她高高在上地坐着,我蹲在一边,正把一只皮鞋往她的脚上套;有在世都百货二楼落地玻璃窗前的咖啡座喝咖啡的,那是在马路对面用长焦距镜头拍的,不太清晰,但还是一看就知道是我;还有我在车里欠过身去亲她脸的……当然有那天我和陆霞下车的镜头,而且陆霞住处外面的照片数量最多,楼门、单元号、楼号、甚至整幢公寓楼都拍下来了。有一张是我和陆霞手拉手往楼门里走,我正扭头朝周围警惕地看着,那副鬼鬼祟祟做贼心虚的模样,特别像电影里的坏人。
我抬起头来看定书丽红,问道:“那个人是谁?”
“什么人?”
“跟踪我的人。”
“这你就不要管了。”
“为什么不管?这是违法的!”
“不违法,你别想吓唬我。”
“你居然对我用上特务手段咧!”
书丽红开心地笑起来,显得非常自豪:“对你这样的骗子,只能用特殊手段。”
过了一会,她又说:“他就是我以前的那个男朋友。”
“谁?”
“你问的是谁呀?”
“我的天!可真有你的!”我说,“怪不得他那么业余呢!”
书丽红又得意地笑了:“别管业余不业余吧,反正我想要的都有了。”
“你想干嘛呀你?”
她突然收住笑,正色道:“史辉!今天是我来质问你的,你没有权利反问我!”
“人权天赋。”说完我觉得这句话十分可笑。
“我一开始就怀疑你是跟别人勾搭上了,问你你还死不承认。大骗子!说!你和那个女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和谁呀?”
“陆霞。”
“你连名字都知道啦?”
“那当然了。什么都知道,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
咖啡冒着热气。店里人不多。我掏出烟来点着,刚抽了一口,服务员过来告诉我这里不能吸烟。
“你和谁好,那是你的选择。”书丽红说,“可你为什么骗我?”
“我不和你交往以后,才和别人好的。”
“胡说八道!你那次回美国之前,就和陆霞在一起了。那时候你和我正热乎呢。”
我还真认真想了想:没有,那时我只在老贺的“别墅”见过陆霞,连名字都不知道。从美国回来以后,在陈及律叫我去的娱乐城里,才算认识陆霞。
“那时候我根本不认识她。”
“扯谎!有人都看见你们了。”
“不可能。”
“娟子就看见过。”
他妈的,我算栽在娟子和王胖子手里了!娟子的确在娱乐城看见过我和陆霞,所以这件事是根本说不清了。那么,书丽红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威胁和讹诈!她处心积虑费这么大功夫,收集了这么多证据,肯定是为钱。这样倒也好,破财免灾,一了百了,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了。我在心里迅速估量了一下她大概会开什么价,而我又准备吐多少血?那就开始谈判吧。
“既然如此,”我说,“你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呢?”
“我要问你:你是从来没爱过我呢,还是后来变心了?”
“变心了。”
“那就不对了!你一边爱着我,还一边跟陆霞睡觉,这怎么解释呢?那时候你只把陆霞当成单纯的泄欲工具吗?后来又是怎么转变的呢?是不是从我提出过希望你离婚以后,你才不爱我了?”
“哎呀,还扯这些干什么?”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当然要说清楚。”
“问题的关键?”
“对!要不就是你从头到尾只把我当成了泄欲工具,而心一直在陆霞那里,二者必居其一。”
“那又怎么样呢?”
“就是这样——我要搞清楚,不能糊里糊涂地被你欺骗和玩弄。”
真会兜圈子!和陆霞在买车时跟老板砍价是一样的,无非想得到个好价钱嘛!我可受不了这个!
“你直截了当说吧,要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
“别不好意思,你说需要多少钱,能把这件事给摆平喽?”
我看到书丽红细嫩的脸霎时变得红一块白一块,眼窝一带尤其红,然后整张脸都成了酱紫色的。
“史辉!”她声音颤抖了起来,“你真是个十足的小人!”
“哈!哼……”
“你以为我今天来干什么?来讹你的钱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居然像西方人那样耸了耸肩。
“你错了!”她高喊了一声,吓了我一哆嗦。然后她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才放低声音说:“史辉呀史辉,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真是一点也不了解!我为情而来到你身边,为情而忍受一切,又是为情而被你折磨。我的快乐、痛苦、宽容、甚至疯狂,只是因为爱你!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她因过于激动说不出来话,嘴唇颤抖着,好几次都差点哭出来,但她咬着下唇挺住了。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娟子就告诉我你没钱,包括你的车、房子、公司等等,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是想用这些来唬我,那可真是个可怜可笑的小丑!”因为普通话不是她的“母语”,所以她说普通话时经常使用书面语词汇,而且越是要表达丰富的含义,书面语越多。“你没钱,可是我觉得你是个优秀的人,在今天以前,我一直认为你诚恳、善良、境界很高。你那次从美国回来第一眼看见我时,是那么热情、激动,真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喜悦,我幸福得简直昏眩了。你最后一次到我家那次,我看出来你是真心地受到了感动,手一直在抖,对我是那么地爱怜……对我来说,这些都是刻骨铭心的,只要一想起来,心就化了,怎么恨你也恨不起来。你说,什么样的金钱才能买到一颗这样的真心呢?所以……所以我非常珍视你对我的感情,投桃报李,我的要求并不过份,我一定要搞清楚我的一片真心到底换得的是什么?你到底爱没爱过我?”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轻轻问道:“我的目的就是这么简单,你明白了吗?”
她没有变!还是我最后一次去她家时看到的那个美好的女人,那个傻丫头。她花了这么大心血,居然仅仅是为了搞清楚这样一件在任何局外人看来都是明明白白的事实!用这么不可思议的固执态度,寻找的却是一个这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这么没有意义的答案!这样的女人,是永远也无法了解男人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家伙的。
我竟然想到的是钱!这使我不由自主地在沙发座上越缩越小越缩越小,恨不得缩到沙发缝儿里去。我感到似乎店里的每一个人都看着我,而且把我内心深处的丑恶看得一清二楚。虽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持有这张通行证的人遍地都是,但在书丽红面前,这样的卑鄙几乎等于罪恶。
“明白了……”我声音极低地嘟囔了一句。
“真明白了吗?”
“嗯。”
“晚啦!如果说在今天以前我还一直对你抱有一丝幻想的话,那么刚才你的一句话,让我彻彻底底地看透了你!你过去对我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都不重要了!我书丽红瞎了眼睛!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去爱!”
说完,哗啦一声推开椅子,站起来就走。走到门口,又突然转身折回来,到了我跟前,把一张20块钱的钞票啪地一下拍在桌子上,以极为轻蔑的口气说道:
“给!这是你刚才替我买那杯咖啡的钱,多谢。零钱就不用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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