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所以，你今天是自己过来的？”
秦医生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莞尔一笑。
“是。”陈慕予抬眼去看咨询室里新添的时钟，黑色表盘白色指针，中规中矩的宜家风格。现在是星期三上午八点，四班的班级聚会取消了。
昨天白天汪唯谌在班级群里说自己临时有事，大概觉得诚意不够加之想拉近和同学的距离，还发了个数额不算小的红包。
他一直都是场面人，不管对方是谁都尽量不会让人堵心。然而只有陈慕予知道，刚定好班级聚餐的那个晚上，汪唯谌给她发消息询问了她的身体情况。
陈慕予没有删除聊天记录的习惯，手机换过好几个，微信的聊天记录都乖乖跟着迁移过来。于是往上一翻就能看见他们上一次说话是两年前，汪唯谌终于和陈慕菡办完离婚手续，他说：“小予，照顾好自己。”
陈慕予觉得喉咙跟着痒了起来，心脏跳动的速度过快，指尖也有点发抖。当她有什么话想说但又不能说的时候就会这样。这是秦医生教的，关注情绪的躯体化反应。
她没有回复汪唯谌，和两年前一样。
但陈慕予已经连续失眠了两个晚上。她不得不多想一些事情，比如说汪唯谌是不是看穿了自己不愿意参加班级聚会，索性鸽了全班同学。这种没有结果的纠结让陈慕予在凌晨两点还眼睛瞪得像铜铃，她刷了会儿微博，看了看同级考研生都在做什么。
之所以还能这样气定神闲地生活，是因为陈慕予在上大学以后就断断续续学完了考研英语和政治的课程，专业课也学了差不多一半。她一向喜欢提前准备，把压力分散开才能稳中求胜。关于未来的发展方向这一点，她倒是真不清楚肖煜想干什么。上次跨年的时候姜幼清也说自己想读研究生，池梁秋大二就开始进组里跑龙套，算半只脚踏进演艺圈的人了。只有肖煜什么都没说。
十六型人格里，肖煜一定是istj。冷静、务实、负责。从小到大走到哪儿都能让一众男同学心甘情愿喊他爸爸。他不发微博和朋友圈，陈慕予只能点开群聊追踪一下这人最近的动态。聊天记录里一句有用的都没有，他要么在呛池梁秋，要么就在给姜幼清捧场——她最近多了个做饭的爱好。陈慕予放下手机，心想最坏的结果正在浮出水面。她没答应肖煜，他们就要这样走远了。
回到现在。秦医生又问道：“大三很忙吗？”
“我就还好，按部就班上课，学习，治病，”陈慕予顿了顿，说：“不过我之后会调整时间，考研毕竟是件重要的事，所以和您见面不会这么频繁了。”
秦医生从去年开始迷上了一种茶，其实用茶包来形容更加准确。她朋友每次从美国飞回来都会带好几盒给她。秦医生吐槽过，这茶之前的包装盒还写着能减肥，换了包装后就变成能美容改善肤色了，简直是诈骗。她一直用着一个透明螺旋纹的玻璃杯，茶包被开水泡开，玫红色一点一点渗出来。与此同时，陈慕予闻到了空气里的烟丝味。
秦医生请她品尝过，也送过她一盒，似乎是固执地想纠正这茶包在陈慕予心里的形象。确实喝着酸酸甜甜，还有点提神的功效。不过陈慕予认为闻着就是烟丝燃烧起来的味道，她闭上眼睛就能回忆起陈慕菡抽着女士香烟，疯子一样在汪唯谌书房里寻找他出轨的蛛丝马迹。作为世世代代将“体面”两个字写进血脉里的陈家人，站在门口把风的陈慕予只想叹气。原来不管多么优雅知性的女人，也会被亲密关系逼迫至此。
陈慕予把身体坐正了些，玩笑道：“我又在吸二手烟。”
她自认为无权干涉自己的心理咨询师喝什么东西，秦医生已经给了她最大的宽容和耐心。比如别人的心理咨询时间都是固定的，为了培养人们治疗的主观意识，还有强调双方是用金钱交换服务的概念。但陈慕予还在上学，周末也经常耗在学校活动、各种比赛上，时间无法固定。于是秦医生就尽可能由着她来，当然，陈慕予会多付一倍的钱出去，作为感谢和回报。
秦医生喝了口茶，说：“如果人们的肉/体生病了，比如发烧，比如腹泻，比如胃溃疡，他们会停下手里的事先照顾好自己。”
“但社会对心理疾病的包容度没有那么高。人们可以因为感冒申请病假，绝不会为自己的中度抑郁说任何一句话，”陈慕予垂下头，说：“我不会因为心理疾病而停下脚步，让你失望了。”
“其实有很多人中途放弃，因为寻找病因的过程实在是太痛苦，尤其是所有的病因都来源于自己。只是你还那么年轻，我更希望……”
陈慕予打断道：“那我每两周来一次，可以吗？”
“可以。”
“我还想问个问题，”陈慕予鼓足勇气，直视秦医生的眼睛认真问道：“你是因为肖煜没过来而更加担心我吗？”
秦医生耸了耸肩，说：“坦白来讲我只是有点诧异，还以为你们是商量好的，毕竟大三下学期会逐渐忙起来嘛。所以……你们是吵架了？”
“我俩没什么可吵的，”陈慕予很诚实地说：“我们都能预知到对方下一句说什么，也知道软肋在哪里。如果真吵起来了就相当于故意在彼此心上开枪，我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和平是一个相对概念。看你们现在冷战的状态，应该是有一方已经扣动扳机了吧？”
一语中的。
陈慕予的身体一点一点滑落，直到整个人都半瘫在椅子上。
秦医生起身，很贴心地为她拉上半扇窗帘，多了一层遮挡物，阳光就变得柔和、治愈而迷人。陈慕予慢慢地说：“我希望我的生命里没有变数，一切都平稳运行。”
“把变数当成宇宙送给你的礼物吧。不要对抗它，让事情自然发生，按它本来的规律运转。而你会在每个需要做出决定的当下，自然而然地选择。”
“我会做出对的选择吗？”
“选择没有对错。所谓选择带来的结果好坏，只是个人对选择的认可程度。也就是说，是对过去自己的信任程度。”
“这么说，我好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g大门口。
冯言来得匆忙，连天气预报都没提前看。三月份的g城入春失败，气温降到了零下十五度。她随便在学校附近找了个咖啡店坐，给陈慕予打了三次电话都是无人接听。正要拿出笔记本回复工作邮件的当下，那边有人惊讶道：“冯阿姨？您回国了？”
乔薇订好的川菜馆碍于肖煜病着没去成，不过她这学期的专业课老师留了个软件设计的任务，乔薇这几天就大大方方地和肖煜取经了。图书馆毕竟是安静学习的地方，因此两人就选了咖啡店。
冯言合上笔记本电脑，笑道：“怎么这么巧啊？这是你女朋友吗？”
肖煜说：“这是我学妹。您刚下飞机吗？小予今天有事儿不在学校，不过这家店的冰美式不错，我去给您点一杯。”
乔薇在一旁听着，有点吃心。她虽然知道肖煜和陈慕予青梅竹马，但不知道他和对方的家长都是这么熟悉的关系。眼看着说不上什么话了，她简单地收拾一下东西，跟肖煜告别说：“学长，我先回去上课了。”
“嗯，拜拜。”
肖煜先把冰美式端到冯言面前，又顺便把自己没喝完的拿铁挪到她这桌。冯言笑吟吟道：“虽然上次见你也就是半年前，但总觉得你又长大了，做事也很妥帖，和你爸妈一样。我们家小予从小到大多亏你照顾。”
“您太客气了，是小予更爱照顾人。我们仨的快乐成长全仰仗她呢。”
“你们四个孩子真好，”冯言感叹道：“从小感情就好，这么多年都没变过。我看小予对你们比对自己的堂姐还亲呢。”
肖煜笑了笑，问道：“您是特意来g大看小予吗？叔叔这次没回来？”
“嗯，买机票目的地直接选了这儿，不过没打算住下，已经买完今晚的高铁票了。我先回家收拾一下，你叔叔有点事情没处理完。”
“那这次是长住还是？”
“我们打算搬回来了。”店里暖气足，冯言的内搭是一件黑色高领针织衫，显得整个人更加严肃。她说：“毕竟小予再过一年就要找工作，我和她爸这么多年没当过称职的家长，想着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总要尽力弥补一下。”
肖煜不知道怎么搭话。作为一个合格又礼貌的晚辈，下一句本该是安抚冯言的客套话，然而他说不出口，因为疼惜陈慕予，因为明白她今时今日的处境从何而来。于是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还是冯言先开口打破沉默，她抱怨道：“陈慕予去办什么事儿了，连个回电话的功夫都没有。”
肖煜知道陈慕予的课程表，今早又和蒋迟聂安南这对情侣吃过早饭，早就推测出她今天应该是去找秦医生了。冯言每月会给陈慕予一笔固定金额的钱，把她的衣食住行人情往来都考虑在内，因此陈慕予没有过伸手管父母要生活费的事情。加之由于关系不是很亲密，冯言大概率上不知道她在看心理医生这件事。肖煜说：“去听考公培训班了，陪她们班同学去的。估计是上课呢，不方便接电话。”
冯言挑了下眉，意味深长道：“她对体制内的工作应该没多大兴趣吧。”
肖煜这杯拿铁已经凉了，他还是撕开一包糖精，垂下眼皮安静搅拌着。对于汪唯谌的工作调动，陈家如果想知道根本不用费很大精力。冯言特意跑过来，是想试探陈慕予什么，还是警告？
肖煜抬起手看了看表，很是抱歉地说道：“阿姨，时间不早了，我得赶着去老师办公室交报告，恐怕不能陪您了。”
“没关系，你忙你的。路上注意安全啊。”
“好，阿姨再见。”
出了咖啡店门口，肖煜打车直奔繁荣路74号。他坐在副驾驶上，远远就看见了路边糖葫芦小摊前站着的陈慕予。肖煜开口说：“师傅，您就在前面那儿停吧。”
“哎，那儿可不行啊，”司机师傅指着路口的摄像头，说：“看见了吗？不让停车，拍到了就罚200。”
肖煜从钱包里抽出三张钞票，说：“停车，我要接人。”
司机不情不愿地接过了钱，嘟囔一句“现在的孩子真有个性”，一脚刹车停在了糖葫芦摊后面。肖煜下车，不由分说地拉着陈慕予上了后排座，她左手是两串刚包好的糖葫芦，右手被他的手扣着，等车开出去一百米才问道：“你……干嘛呢？”
司机悄悄瞟了他们一眼，琢磨着应该不是当街拐卖吧，要是这小姑娘有什么异常行为，他可得赶快报警。
两人牵着的手并没有放开。刚才连糖葫芦摊的老大爷都在他们身后“哎”了一声，按理说再熟悉的朋友被突然拉走都会先问一句怎么了，而陈慕予却没有一点抗争，甚至下意识地回握了他的手。
时至中午，车流不算少。车窗外有高中的学生恰好午休，还穿着校服的男生女生一起走，借着宽大的衣袖悄悄牵手。肖煜偏过头去看一脸茫然的陈慕予，心情愉快地说：“和你私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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