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七、倒影咫尺如千寻

　　春归少年时特别喜欢那句“烟花三月下扬州”，每每读到这句诗总要在烟花两个字间反复流连，满心向往，只觉满眼绚丽斑驳的春色。

　　她换了件衣服，便和季云驰直奔瘦西湖。二月的瘦西湖清秀婉曲，柳絮纷飞、小荷露尖，别有一番风情。

　　太阳的光线如碎金一般洒在湖面上，光影流动，春归眼波流转，笑道：“幸好你带我来，不然错过这样的景致，真要遗憾了。”

　　季云驰笑嘻嘻地道：“既然来了，便不会错过了。春归可晕船？”

　　她有些愣愣地摇头：“应该不晕吧。”她有些羞愧，她长到今日，居然从不曾坐过船。

　　季云驰眉眼舒展，扬手招来一个正在岸边等候生意上门的船夫，要租他的船。

　　船夫有些为难：“公子，我这船是带客的，不能租。”

　　季云驰塞给他一锭银子，他很快闭了嘴。春归顺眼瞟了一下，约莫有十两的样子，不要说租，就是买下他的船也绰绰有余。

　　她问：“我们自己划？”

　　季云驰老神在在地点头，似乎胸有成竹。

　　春归有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迟疑着不肯上船，他立刻作西子捧心状，一脸哀怨活像春归欠了他八百万两，于是只能硬着头皮上船。

　　季云驰在光线里轻轻眯起眼，用力将小舟荡出去。

　　春归靠坐在船舷上，有些拘谨地把双腿收拢在裙下，左顾右盼，始终不去看坐在小舟另一侧划船的季云驰。

　　小舟渐行渐远，不多时，身边的小舟已经见少，远远望去，岸上的人影都成了一个个黑点。微风吹过，水面的波纹层层铺叠直至天际，真真称得上是流光潋滟。

　　小舟颤悠悠地停住，春归笑着道：“想不到云驰连划船都是一把好手。”

　　季云驰笑得眉眼弯弯：“这是自然。要是春归肯用心发掘，就会发现，我会的东西多着呢。”他靠近一点，声音低沉：“每一样都足够让人惊喜。”

　　春归抬眼看他，眼中有揶揄的笑意：“难怪扬州的少女个个对云驰心向往之，原来都是下足了工夫的。”

　　季云驰额上有细密的汗珠，他抬手轻轻拭去，严肃地道：“花花公子并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春归忍不住笑出来，眼中流光溢彩。

　　小舟停在湖心，荷叶的清香萦绕在四周，春归渐渐放松，伸展了双腿，阖上眼皮。

　　突然有洞箫悠远典雅的声音响起，在四周悠悠地流动，忽高忽低地盘旋，春归心中一动，是《佩兰》。

　　她忙睁开眼，一瞬间有些呆滞。

　　季云驰正微闭着眼吹箫，音节从箫孔里潺潺流动出来，流金一样的光线在他身上镶了一圈光边，有如神祗，风华绝代。

　　一曲终了，季云驰睁开眼微笑着道：“春归认得这首曲子吗？”

　　春归点头，傻乎乎地问：“你不是说不会吹箫吗？”

　　季云驰避而不答，突然从袖中摸出一枚簪子递过来。她便愣愣地接过，六瓣实金的花瓣，中间一点红色的蕊。

　　她问：“你帮我去把那根簪子捡回来了？”

　　季云驰轻轻摇头：“这是另外一根，你仔细看看中间的花蕊。”

　　春归凝神细看，终于看出一点差别，原先那根簪子的花蕊是用整颗的红宝石镶嵌，这一支中间的蕊却是由血玉打磨而成，摸在手里微微的暖。

　　季云驰微笑着解释：“这两根簪子原先都是用红宝石做的蕊，我小时候顽皮，将其中一支中间的宝石抠掉，然后便不知道所踪了，这才用了一块血玉来代替。”

　　春归低头摩挲手中的簪子，低声道：“所以，原先那支簪子也是你送我的？去年中秋在沐府，也是你在墙外吹的箫？”

　　“你一直知道，却从来没有告诉我？”她突然有些恼羞成怒。

　　季云驰语音轻轻淡淡：“要是告诉了你，那我便只能做春归的知己了。”

　　“可是我贪心，要的不止这些……”

　　春归蓦地抬头，脸上有掩饰不去的惶然。

　　季云驰双目紧紧盯住她：“我喜欢春归，想娶春归，想照顾春归，想带春归进我的世界来看看，也想到春归的世界里去瞧瞧春归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小舟实在太小，避无可避，季云驰暖暖的气息轻轻地呵在耳边，春归只觉连耳根都红透了。他肯定是故意的，知道若是在平地说这样的话，她必然夺路而逃，可如今在水上，桨在他手上，她只能这样傻傻地坐着。

　　季云驰懒洋洋地笑出声来：“我等不及娶一个老婆之后再来娶春归了。”

　　春归嗫嚅道：“我嫁过人了。”

　　“你已经把他休了……”

　　“我们不相配的。”

　　“谁说不配，你是女人，我是男人，恰好是天生一对。”

　　“我们根本认识没多久。”她只觉心中一片慌乱，口不择言，只想着找一个借口将眼前之事搪塞过去。怎么会这么快，她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我对春归可是一见钟情。”他居然十分镇定，见招拆招毫不含糊。

　　“我嫁过人，破过相，还滑掉过一个孩子，甚至…甚至我心里可能还有另一个人，这样的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她忍不住大喊，声音在空旷的湖面渐渐传开去。

　　“是啊，你有什么好，我为何要这么喜欢你。”季云驰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又接着道：“可是就是喜欢了啊，在不知道你是谁的时候就喜欢了。”

　　“那日，你在墙内抚琴，我在墙外吹箫，便已经喜欢上了。等到你在环采阁第一次登台献琴，我才知道那夜弹琴的人竟然就是沐少风托我找的何春归。起初也犹豫过，一个嫁过人破了相的女子会不会是我的佳偶。可是忍不住，总是忍不住来环采阁听你的琴，你去府尹府弹琴的那次，我知道聂之问会去，便一直暗自跟在后面。等到你迷了路靠在墙角哭的时候，我觉得终于有机会走到你面前。”

　　春归呆了一会，才喃喃道：“季云驰，你很好，真的很好。我只恨没有在最好的年华遇到你，可是现在，我真的不能。我不能害了你。”

　　季云驰去拉她的手，微笑着道：“怎么会害了我呢，能和你在一起，我心中不知有多么欢喜。”

　　春归浑身僵硬，下意识地去拨开季云驰的手，却不想用力过大，小舟在水中晃晃悠悠，随着水流的漩涡打起转来。

　　春归的身子随着小舟摇晃起来，眼见就要跌入湖中。季云驰忙伸手去揽住她的腰，想稳住身形。他却高估了自己的定力，软玉温香一入怀，春归身上的熏香直窜鼻端，他一时恍惚，两人便齐齐跌入水中。小舟因为重量的突然失衡，翻了个身，缓慢地沉入湖中。

　　早春冰凉的湖水一下没过他们二人，春归一时不察，喝了一大口水，呛得猛烈咳嗽。

　　季云驰忙道：“春归，春归，莫怕。放松些，我托着你上去。”他托住春归的背，双足蹬水，朝岸边划过去。这会他才有些悔恨，刚刚为什么偏偏要划这么远，要不就干脆再划远一点，靠着湖心小筑也好啊，也不会落得现在这么狼狈。

　　春归终于渐渐镇定下来，努力放松身体，依托着季云驰的手朝前缓缓游去。

　　两个人之间此刻几乎毫无缝隙，冰凉的水中，季云驰灼热的掌心紧贴在后背上，春归忍不住偏头去看他。

　　他面色有些发白，紧紧咬着下唇，察觉到她的视线，微笑道：“别怕，我带你游过去。”

　　春归轻轻点点头。

　　岸上已经有人看到他们，有会水的跳下湖来，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救上岸。

　　春归除去呛了口水，始终被季云驰托着走，只是受了些惊吓，人却没有大碍。倒是季云驰，被拖上岸之后便仰倒在地，一动不动。

　　春归慌乱地爬过去，轻拍他的脸：“季云驰，你醒醒，你怎么了？”

　　没有回应，她手足无措，紧紧地拉住刚刚救他们上来的一个船夫，急急地问道：“他没事吧，不会死吧？刚刚还好好地跟我说话的，他不会有事的吧？”

　　她急切地想寻求一个肯定的答案，那个船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又连忙拦住人家开口说话，自言自语道：“你说的肯定不准，我自己救他。”

　　可是，却不知道如何下手，看着季云驰脸色煞白地躺在地上，只好试探着去掐人中，掐了半日，却毫无作用。

　　她感觉眼前像燃烧着两簇火焰，心里也有一团火，烧得她睚眦欲裂五内俱焚，眼泪便慌慌忙忙地从眼眶里滚落。然后听到轻笑：“春归，你怎么又哭？”

　　只见季云驰已然睁开眼，微笑着看她，悠悠道：“你不知道我们江湖中人个个气息绵长，怎么会阴沟里翻船死在一个小小的湖中。”

　　春归气急了去瞪那个船夫：“你怎么骗我？”

　　无辜的船夫苦着脸道：“夫人，我刚想开口说这位公子没事，你就拦着我不肯我开口了。”

　　季云驰忍不住笑出声：“我只是游累了，上了岸才想歇歇的嘛……”

　　春归双颊一片滚烫，只能恨恨地撇开头不理他。

　　季云驰的手从身后穿过来，轻轻地握住她，道：“我刚刚真的是累了，不是故意吓你的。”

　　春归这才发觉他的手一片冰凉，并不是诓她，显然是气力用尽，忙关切道：“那现在好些了没？”

　　季云驰眯了眼道：“没有好些，到处都累到处都疼，春归，我此次亏损大了，不养个十年半载的肯定好不了了，你要好好报答我才是！”

　　春归看着他理直气壮的模样，突然又开始怀疑她之前的判断了，也许，他还是在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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