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三章、佳客偶逢如有约

　　春归再次步出房间坐到舞台幔布之后的琴案前的时候，心境已大不相同。上一次，她只是抱着救场的心态临时帮忙，这一次，她却真正成了这环采阁的一份子了。

　　今日之后，曾经名动京城的第一美女何春归、曾经得当今圣上夸赞的聂府少夫人，就都成为前尘往事了。从今日起，她便成了扬州城环采阁的琴师曲韵夫人。是的，曲韵，这是她的新名字，也是何春归的新生。

　　即便是对何春兮，春归也没有透露自己的去向，只是托人送了封信到沐府，告诉春兮自己现下很安全，暂时不想回去。

　　何春兮已焦虑了多日，得到春归安全的消息，终于松了口气。她本就有些粗枝大叶，只当妹妹在外散心，也就不去深究春归究竟在何处干些什么。春归正是摸准了春兮的性子，才敢这么糊弄过去，要真让春兮知道自家妹子在青楼，只怕又要带了人来砸了嫣然的环采阁。

　　春归那日初次献艺，已经名动扬州。扬州最不缺的便是自负文采风流的文人公子，嫣然便因势利导，不过一日之间，扬州城便有不少人知道环采阁有个琴技出众的神秘琴师。

　　嫣然得了春归首肯，便放出风声道环采阁的神秘琴师乃是一名孀居的貌美女子，因避嫌才蒙面在幔布之后演奏。

　　高超的琴技、孀居、貌美、女子、蒙面，每一个词都足够在这些风流文人和少爷公子中掀起一层轩然大波。扬州乐师虽多，却从未曾有女子单纯以乐师之名献艺，更何况还是一个孀居的美貌寡妇。一时之间，扬州对于春归的好奇心达到了顶峰，环采阁曲韵夫人的名头居然压过了环采阁的头牌玉弦姑娘，压过了扬州各大秦楼楚馆的名妓。

　　岳哲让心中对春归留在环采阁颇有些不赞同，但对春归的琴技却赞叹不已，两人平日里一起谈论音律，倒成了一对忘年之交。

　　这日，春归正在和岳哲让讨论《夕阳箫鼓》，这是一首琵琶曲，旋律优美流畅，演奏时要运用多种指法。岳哲让乃是琵琶名家，春归虽是精于古琴，但音律一道触类旁通，一老一少讨论得不亦乐乎。

　　嫣然风风火火地冲进房来：“妹妹！”看到岳哲让在房中，突然冷下脸来，挑着眉梢道：“岳师傅好空闲啊，在女子的闺房之中逗留也不怕传出去污了你清名吗。”

　　岳哲让老脸一红道：“是老夫逾矩了，嫣老板教训得是。”忙不迭地要退出去。

　　嫣然又哼一声道：“老夫老夫，你很老吗？用得着老在我面前倚老卖老吗。”

　　岳哲让更尴尬了，杵在那进退不得。

　　春归忙打圆场道：“岳师傅，嫣然姐来找我，那我们改日再聊吧。”岳哲让顺势急急走了出去。

　　嫣然冷笑道：“每次看到我便跑，我最看不得他那副迂腐样子。”

　　春归却笑得暧昧：“每次嫣然姐见到岳师傅都要生一通气，真叫妹妹费解啊。”

　　嫣然眼角一扬：“好哇，叫你来笑话我。”伸手来呵春归的痒。

　　两人闹了片刻，春归整理了下有些散乱的发髻，笑道：“嫣然姐来找我什么事。”

　　嫣然道：“差点给你一打岔给忘了，刚刚府尹大人派人来传话，说是今日京里来了位大人物，晚上要在府中宴请。不知怎么听到了你的名头，想借你去府中献琴。你是知道的，咱们太祖皇帝最是反感官员嫖娼宿妓，他们又想听琴又不敢来这环采阁，所以……”说完似乎有些不安，“我知道这不免是折辱了妹妹，你要不乐意，我便回了去。”

　　春归心知嫣然既开了青楼，和地方官吏是一定得打好关系的，她不想嫣然为难，便笑道：“只是抚琴罢了，我去就是了。”

　　刚过申时，府尹府中便派了轿子来接春归。嫣然放心不下，安排了个贴心的小丫头怜儿跟在后面，便是春归在环采阁第一日醒来时睁眼看到的那个多嘴快舌的小丫头。

　　这是春归到了扬州后第一次出环采阁。因刚过申时，天色还早，隔着轿子都能听出大街上热闹非凡。唱喏声、叫好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吵架声、嬉笑声，声声入耳，春归微微眯了眼，在阁中呆了数日，突然听到嘈杂人声，只觉分外亲切。

　　怜儿在轿外跟着，口中仍是不停地在说：“曲韵夫人，您见过最大的官儿有多大啊？府尹是好大的官儿呀，我这心里一直在扑通扑通的跳。”

　　春归在轿中听到怜儿说话，微微一怔，见过的最大的官儿阿，呵，跟着聂之问进宫赴宴，她连世宗皇帝都见过了。她笑着道：“我也只是以前远远看过大老爷升堂，哪里见过什么大官呢。”

　　怜儿哀叹一声：“那我们等下可惨了，夫人，您紧张吗？”

　　春归道：“等会你只管跟着我，弹完琴我们就走。只要不犯错，有什么可怕的。”

　　不知轿子走了多久，春归只觉在轿中已被颠得头晕目眩，轿夫终于停下了轿子。

　　春归从轿中走出，只见轿子停在侧门。春归也不着恼，便姗姗地进门往前走，怜儿连忙抱了琴跟在身后。

　　有两个丫头给春归引路，在一间房前停下，其中一个稍微年长的丫头道：“请曲韵夫人在此稍事休息，等下我会来叫您去前厅演奏的。”

　　春归低头“嗯”一声，那两个丫头便轻手轻脚地掩了门，出去了。

　　怜儿扮个鬼脸道：“架子可真大。”春归也不理她，只管闭目养神。

　　天色渐晚，还是刚刚那个丫头来引了春归去前厅演奏，怜儿忙要跟上。

　　那个丫头冷冷道：“只请曲韵夫人一个。”

　　春归从怜儿手中接了琴，道：“那怜儿你在此处等我，我那边完事便来找你。”又转头对那个丫头道：“还麻烦这位姑娘给怜儿准备一些糕点。”

　　春归心中隐隐有些怒意，她从小到大，还从未受过这般冷落慢待。

　　前院的花厅之中摆了一桌酒席，桌上摆了干果、鲜果各四盘，八道下酒菜。春归稍稍抬眼一瞧，不禁冷笑：连炒鸭掌、鸡舌羹端上了。这两道菜最是耗费原料，只这两盘便要耗费几十只上好的乌鸡和填鸭。看来这个府尹大人也清廉不到哪里去。

　　那个丫头引春归在一道雕镂屏风后坐下，道：“大人们很快就会入席，等会大人示意弹琴，你便开始。”

　　不过片刻，花厅之中便有了人声。春归坐在屏风之后，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块石头。

　　忽听到一个浑厚的男声道：“听闻聂大人嗜好古琴之音，我今日特地请了近日在扬州大放异彩的环采阁的琴师曲韵夫人来献琴。”

　　春归听到聂大人三字，心中陡然一惊，心道不会是他不会是他，他如何会来扬州。偷眼从屏风的缝隙看去，席上坐了四人，面朝向她的是两个颌下有须的中年男子，背对着她的两个却看不清。

　　一个细细的颇为悦耳的声音道：“那便开始吧。”

　　不是他的声音，春归稍稍安心，抬手便开始抚琴，乃是一曲《阳春》。

　　仍是那个浑厚的男声道：“这曲阳春最是考验功力，弹奏此曲要冲和雅淡、不可铅华，想不到曲韵夫人居然能弹出此曲的精髓。”又有一个唯唯诺诺的声音附和着称是。

　　突然一个始终不曾响起的声音道：“这曲韵夫人是什么来历。”

　　春归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一惊：是他，真是他，是聂之问。这个声音她不会听错的。

　　席间已有人回答了：“是扬州城有名的青楼环采阁的琴师，据说乃是一个孀居的女子。”

　　聂之问淡淡哦了一声。

　　春归在屏风之后已是心乱如麻，竭力保持镇定：“没事，他看不到我，他看不到我！”她也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反复在想不能再遇见他，更不能在这样的场合下遇见她。

　　春归脑中好似有千百个小人在打架，心中思绪杂乱，手底下却是越拨越快。只听“铮”的一声轻响，一根琴弦居然断了。

　　春归呆呆坐着，她想跑，可是两条腿似乎灌了铅，她想开口致歉，可是喉中似乎堵了一团棉花。

　　“砰”一声巨响，那上好的雕镂屏风被掀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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