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一章、为谁辛苦窍玲珑

　　扬州城自古便是繁华胜地，唐时杜牧曾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大明朝的男人做得最多的美梦莫过于“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了，直接造就了这全国最繁荣的秦楼楚馆聚集地。

　　嫣然的环采阁建在瘦西湖畔，这一带正是扬州最出名的青楼汇聚之所。每日华灯初上，各家院子中便传出一片丝竹和欢笑之声，中间夹着猜枚行令、唱曲闹酒，当真称得上是处处笙歌。

　　春归心想既允了嫣然在找到合适的琴师之前先顶着，便不能等闲怠慢，砸了环采阁的牌子。她为人处世极是认真，当下寻了块纱巾遮了面，抱了琴想先去环采阁的乐师班瞧瞧她以后要做些什么。

　　乐师班子在环采阁的后院之中有个独立的小院子，平日里都在那谱曲、练习。春归出了房间，走了几步便到了。

　　春归放眼瞧去，只见屋内坐着四五个男子在低声交谈，年纪都已不小，最年轻的那个乍眼看去也该是早过了四十。每人手边或摆着板胡、或放着柳琴、或手中执笛，想来便是阁中的乐师了。

　　春归脚下步子故意一顿，一个穿皂青袍子的两鬓已略有斑白的男子便注意到了，微侧了脸道：“可是何姑娘？”

　　春归知道嫣然必是事先打过了招呼，微微颌首道：“正是。春归鲁钝，今后有劳几位师傅指点了。”

　　众人纷纷点头回礼，心中却不是滋味。这几个乐师在扬州城都有些名头，数十年浸淫音律，见春归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心中已存了轻视之意，暗道嫣然再心焦也不该随便找个人来滥竽充数。

　　春归看到这几个乐师脸上神色，心中便已了然，却只是笑着道：“嫣然姐说今晚缺了配乐的琴师，让我来跟师傅们讨了曲子回去好生练习。”

　　仍是那个皂青袍子的男子抬眼看了春归一眼，估计是几人之中以他为首。他递给春归一张纸笺，春归忙把琴放下，双手接了。

　　“这套曲谱是李钟仪还在环采阁时，合老夫几人之力谱出的曲子，难度颇高，你一个小姑娘半日之间是跟不上我们的。”

　　春归接了乐谱，仔细看了片刻，又双手恭恭敬敬地把那纸笺递还给了那皂袍男子。

　　众人皆狐疑地看着春归。

　　春归敛衣坐下，双手抚上桌上的琴，指尖灵巧地挑拔琴弦，一串珠玉之声倾泄而出，宛转动荡、无滞无碍，丝毫听不出乃是初次演奏此曲。

　　众乐师完全敛了方才的矜持自傲之意，心中又是震惊又是欣喜。惊得是眼前这女子年纪不大，音律上的造诣却已登峰造极，他们几个便是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喜的是有了这女子助阵，他们的这套曲终于可以臻至圆满。

　　春归轻描淡写地道：“这曲子虽好，只是几处转折之处仍有些滞带。”随手拨弄古琴，把那几个音稍作调整。几个乐师却都是听得双眼放光。

　　春归站起来抱了琴，欠了欠身道：“既已看了谱，那春归告辞了。”

　　那皂袍男子一脸激动：“请问何姑娘，和谢载育老先生如何称呼。”

　　春归脚步稍停，也不转身，淡淡道：“幼时蒙老师不弃，在他老人家门下学过几年琴。”

　　众人看得春归走远了，忙问道：“岳师，那位姑娘是什么来头，小小年纪便弹得如此好琴。”

　　那被称作岳师的男子轻哼道：“能让从不收徒的第一乐师谢先生另眼相看的人，你说是什么来头？！”

　　“妹妹，你今日可真是好好替姐姐出了口气。”嫣然娇笑着道，“那几个老头自视甚高，平日里只差把鼻孔翘上天了，我好菜好汤养着，每月银子给着，还尽给我甩脸子。我这口恶气可是憋了好些年了。”

　　春归淡淡笑着道：“哪有姐姐说得这么夸张。”

　　嫣然直笑得抬不起腰来：“哎呦，妹妹你是不曾看到那岳哲让的表情呢，巴巴地托我来求妹妹去指点他们谱曲呢。那岳老头何时跟我服过软来着……”

　　春归只道：“姐姐又来作弄人了，岳师傅是长者，哪有求我这个小辈指点的道理。”

　　嫣然拍拍春归搁在桌上的手：“我不在这耽搁妹妹了，你先歇着。晚些时候客人多了，姑娘们开始表演，你就清闲不得了。”

　　春归点点头，忙起身要送嫣然出去。

　　嫣然忙拦住了：“自己身子还没大好，怎么不知道照顾自己呢。得空的时候就该好好歇着！”说着，自己又摇曳生姿地走了出去。

　　春归起身倚到榻上，盖上一条毛毡子，闭了眼睛养神。自己的身子经历了这场小产，亏虚不少，稍有劳累，便觉得腰酸乏力、头晕耳鸣。

　　刚合了眼迷糊了一个多时辰，便听得嫣然的声音：“妹妹，该起来准备准备了。”

　　春归睁了眼，嫣然正笑盈盈地站在一边，身后跟着一个小丫头捧着个大托盘。

　　春归起身汲了鞋，道：“麻烦姐姐给我准备这些个东西了。”

　　嫣然笑着斥道：“又来跟我客气，都说你多少回了。”她叹口气，又道：“姐姐见妹妹第一眼便知道，妹妹肯定是生在好人家的。如今肯叫我一个娼门的老鸨一声姐姐，又为了我不惜抛头露面。妹妹的这份情意，姐姐心里记着。”

　　春归笑着摇头，就着盆里的热水净了手，焚了檀香丢在博山炉中，又伸手浸在另一个盆里的羊奶之中。这些自然是让嫣然替她准备的。

　　嫣然笑嘻嘻地道：“这是什么规矩，又是羊奶又是檀香的，倒也新鲜。”

　　春归童心忽起，摇头晃脑地念道：“欲修妙音者，必先修妙指。欲修妙指者，又必先自修洁始。”

　　嫣然笑骂道：“文绉绉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春归笑道：“这是妹妹的老师以前教的，要弹出好琴音，就要置于至洁之地。这净手焚香都是讨一个修洁的意头。”

　　春归一扭头瞧见嫣然神色有些不自然，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忙笑道：“这至洁是指心地纯正良善，姐姐想到哪去了。”

　　嫣然倒也不多想，笑着道：“姐姐在这风月场呆了快二十年，早练就一张厚脸皮了。”

　　两人闲聊说了一会话，春归把手从羊奶中提出来，拿软布细细的擦净，只见十指纤纤，一双手有如羊脂白玉，莹润柔美。

　　嫣然口中直叹：“妹妹这双手，真是天生就该弹琴的。”

　　春归抿着嘴一笑，伸手衣橱里捞起一件素白袍子。嫣然忙搭了把手帮春归把袍子换上。

　　嫣然道：“别的姑娘都忙着把自己打扮得姹紫嫣红的，你倒好，老穿着这素袍子。”

　　春归取了面纱边往脸上蒙边道：“我可早不是姑娘家了，何苦跟小姑娘争着出这风头。再说今日，我只是躲在幔布后面弹琴，穿那么好看做什么。”

　　嫣然叹息道：“若不是脸上这道疤，整个扬州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妹妹这般的人才了。”目光之中有征询之色，似是终于忍不住要开口问这伤疤之事。

　　春归伸手触摸左颊，笑笑不答话。

　　半晌才道：“看天色也该到时辰了，姐姐去招呼客人吧。明日无事，我说给姐姐听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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