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再回太晨宫
若为情执,必陷入软弱。此刻,那个四海八荒最令人仰慕的神尊却温柔地如一潭池,包裹住怀里的那只小狐狸,感受她眼泪的肆虐,任凭泪水浸透衣裳,浸湿胸膛。他曾上天入地,自恃高傲,眼里除了苍生,没有自己。遇见她前,他不信自己凡心能动;遇见她后,才一步步不可自持地走向情网。曾很多次,面对她的质问,泪眼,他都心痛如绞咬着牙面无表情装作若无其事,也曾问过自己如果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还会不会毁去三生石上的名字,他不知道。没有如果,没有未卜先知的洞察,他也只能在当下当刻,做着本该做的那些事。直至她断尾执意到三生石上刻出自己的名字,他才恍若一梦,正视这份深情,不再逃避。直到她剜心死去,他日日遭受天火焚心,他才知,他已忘了所有,低下不曾低过的头,只为看一眼她笑,世间百花嫣然无色。
凤九一头扎进帝君的怀里,任凭眼泪肆意流淌,她想哭个痛快。遇见他的那一刻,注定天地为之失色,她的眼里再也看不见其他男子,便只容得下这一个风华绝代的东华。为他甘愿入宫做婢女,为他甘愿被人嘲笑指点,为他甘愿断尾舍命。曾经,她很绝望,她不怕爱的艰难,不怕爱而不得,只怕他感受不到她的一颗真心。直到他一次次解救她于危难,一次次为她挺身而出,她才欣喜得发现他是爱她的。过去,她都在求得到,求惋惜,求维系,求长久,如今,她不求,她只想用自己的眼睛、瞬间的记忆,将他留在脑海。将他足够忘穿灵魂的瞳孔留在她的脑海,假如此聚未必到头,好歹,没有错过这一瞬间所有的表态。
帝君一手揽住凤九纤细的腰肢,一手扶在她的背后,感受那份因痛哭而起伏剧烈的身子。他忍不住笑了,这一刻,都是值得的。不是嘛?怀里的人儿终于止住了哭,只有声声抽泣,半晌,她抬起头,看着帝君,满是娇气。帝君皱着眉忍不住轻轻叹息:“你看哭的脸都花了,可不好看了。”凤九撅着嘴道:“人家都这样了,你还要取笑我。”说完用粉拳娇嗔地捶打着帝君,帝君感受到一阵酥麻,抓住凤九的手腕,挑起眉说:“逗你玩呢,我的九儿,怎样都好看。”凤九这才破涕为笑,又环住帝君,脸庞紧贴在他胸口,感受他剧烈的心跳。帝君低头俯下去,捧起凤九脸庞,眼睛里充满柔情蜜意,凤九有些期待有些紧张,竟轻轻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什么。许久,只感觉额头生疼,睁开眼,帝君已给她一记栗子,坏坏地笑,“怎么,你在期待什么?”凤九仿佛被揭穿了心事,有些羞愧,又气恼,索性转过身预备走了。还未跨出半步,便被有力的双手抓住,将她扯进怀里,来不及说话,帝君已将一吻印在她的额头。那嘴唇那么柔软,滚烫,凤九摸着额头被吻的那一片,生生痴住了。还未细想,帝君已大步往洞里走去,嘴里还说道:“还不快跟我走!”凤九跟没魂似的傻乎乎的跟着帝君走,这还没走出三步,帝君又停步下来,凤九又生生撞上帝君的背。帝君看她摇头无奈道:“怎么还冒冒失失的,成什么体统。”
凤九撅着樱桃小嘴,摸着又被撞疼的脑门,眼珠子都快瞪到帝君的脸上了,却终究也只是哼一声。心下却是恬谧安静的,这样的帝君,很好。她习惯看到帝君一脸的平淡,借故埋怨的说辞,和无法预料的捉弄。外人眼里的他,高高在上,孤傲冷清,面无表情,深不可测。而她眼里看到的他,是不一样的,而这不一样,也只在她才能看到。帝君见凤九失神发呆,便伸出手,一把将她拖住往前走,脸上还是那样的不动声色。凤九低下头,感受那只瘦削的手的温热,看着眼前那颀长的紫色背影,她多希望帝君的脚步能再放慢些,她愿意跟在他身后一辈子。不言不语,一前一后的走,便是此生最好的风景。
众人围在一起已经喝了一盏茶,虽无多话,看各自神情都是极其愉悦。见帝君二人进来,便忙起身行礼,然后自发地站在两侧,留了一中间位置给帝君。帝君也不推辞,自径坐了过去。夜华先道:“东华帝君平安归来,本君喜不自胜,若不是之前隐瞒消息对外宣称帝君去广元山仙居闭关修养,真想即刻诏告四方,普天同庆。”东华帝君听了微微点头,并无回答。狐帝白止一脸疑问:“帝君是如何归来的?身体可有无不妥?”帝君答:“本帝君剜心后,元神出窍,魂魄飘荡,不能归位。只能结界在虚无间,精炼修为,原本估摸着要十万年才能修补好这七窍玲珑心归位,没成想,文昌星君的元神,就是开启七窍玲珑心的法器。他将原身石头渡给了我,因此,我才得以归来,他却已灰飞烟灭。”说完,低头不语,似有触动。
昔日战场上,不是没有将领兵士为帝君挡刀丧命,但帝君一直觉得,自己为天地征战其他人为他牺牲那是理所应当的,直到凤九用赤子之心拳拳爱意将他拉入万丈红尘,他才惊觉自己低了许多次头。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人生六苦,他终也能有幸一一尝来,这,很好。这几百年的日子,比之前三十六万年都来的痛快。既有痒痒的牵绊又有浓浓的思念,既有触手可得的温柔又有滚烫炙热的灵魂,既有不念过往的洒脱又有不惧将来的坚定,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灵修。
狐帝点头赞许道:“文昌星君此番作为,本帝也深感敬佩。”凤九为帝君奉上一盏茶,说:“帝君不必感伤,文昌星君受父神指点,想必这就是他的宿命,死得其所。”帝君接过茶,认真品了一口,开口道:“文昌虽死,但其大无畏精神足以感天动地,应设一神位,供世人景仰铭记。如今四海太平,并无战事,凡间最喜功名利禄,便再授一职,让其掌管科考礼仪,受世代香火供奉。他属我原身的一块碎石,但父神亲自点化,又助我回归,就晋为文昌帝君吧。各位,这样可好?”
众人对文昌的行为莫不佩服,再者,东华帝君都定好了,哪还有不好之理。于是便都深深一拜答:“但凭帝君做主。”司命有个疑问,“敢问帝君,这文昌帝君已然仙去,那这些职责可交由谁来做?”帝君瞧了他一眼说:“你先代为管着吧,他日再物色几个人帮你便是。”如此一来,皆大欢喜。连宋清清嗓子,“哎呦,帝君,你这茶好像比我们喝的都要香一些。到底是女君亲手泡的,也许沾染了些女君香气,就是不一样。”帝君并不理会,凤九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三殿下,不好胡说。”
事情到底是告一段落了,众人也纷纷散去。折颜白真回了十里桃林,夜华白浅一同先回了天宫,狐帝白止也告辞闭关去了。东华帝君跟白奕上神闲聊了几句又喝了两盏茶,便也要回去太晨宫,连宋司命跟着身后欲要起身就走。凤九也忙着起身跟着走了几步,被白奕一把叫住:“小九,你就在狐狸洞里好好待着,明日还有很多青丘事务要你处理。”东华帝君听及此言,回过头来,对白奕客气道:“素闻白奕上神喜好书法,本帝君那里有几方上古留下的砚台,如白奕上神不嫌弃,我便差人送给你可好?”白奕躬身道:“东华帝君从不赠人礼物,今日得蒙帝君赠礼,在下就先谢过了。”司命忙笑道:“小仙事务繁忙,帝君又将文昌帝君的差事交由我打理,一时半会抽不出空来送砚台,怕耽误了上神习字的兴致。今日凤九女君应当得空,不如请女君移步太晨空,去取砚台可好?也不会耽误明日处理青丘事务。”一席话说的白奕哑口无言,他心里一万个不情愿,拿人手短啊,早知就不要这砚台了。连宋笑嘻嘻示意凤九,凤九一个心领神会,拉着白奕的手说:“爹,那我就先跟着去了哈,一会回来。”于是,这几人跟在东华帝君身后,一起往太晨宫去了。
南天门外,一团紫色祥云飘然而至,云散后,东华帝君等一行四人现身。为首的自是帝君,连宋摇着扇子大摇大摆跟在后面,司命亦步亦趋,落在最后的是凤九。守护南天门的两名天将见到几人,忙跪下叩首道:“帝君!三殿下!”帝君原本也不介意这些繁文缛节,平日里都半步不肯停留自顾自地走了,今日不知怎的,听了这称呼,竟停下脚步,转过头,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嗯?”似有不满。两名守卫不敢起身,只是跪着,“不知帝君还有何吩咐?”东华帝君转过身来,看着匍匐在地的二人,淡淡道:“你们平日里就是这么守着这天宫规矩的?!”语气倒不重,但那二人已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又立即将身子伏低了些,听候帝君教诲。帝君道:“怎的你二人眼里只有本帝君跟三殿下?青丘北荒女君白凤九,也是不用跪拜的吗?还是说,你们根本就不认得她?!”两守护没等话说完就已开始磕头谢罪:”请帝君责罚,小的不敢!”
其实也怪不得这二位守卫不称凤九。一来凤九虽为青丘女君,却年纪甚小,不拘泥于那些脸面的东西;二来,凤九每每入天宫都还照着往日小殿下的身份,装束简便,丝毫也看不出青丘女君的架势,这天宫守护轮转,总有些不认识她的。凤九到底是脸皮薄心软,见不得别人因为她受罚,便开口道:“想必这二位守护是新来的,也不是故意的。凤九也未有何损伤,帝君就饶恕他们吧。”东华帝君听凤九这么说,于是作罢,也没叫二人起身,径自往前走了。凤九忙叫二人起来,那二人脸都吓白了,豆大汗珠直滴,对凤九千谢万谢。
连宋摇摇头叹口气:“哎,如今,这天宫的差事是越发难当噜。”见帝君不予搭理,他复又嬉笑道:“不知道我以后是不是也要对凤九女君行礼问安啊……”凤九急着道:“三殿下,你就别取笑我啦。”帝君乜斜连宋一眼,挑着眉说:“也不是不可啊,按身份,青丘女君可是比你这水君尊贵得多呢。”噎得连宋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忙急着说:“哎帝君,你这么说有意思嘛你?”帝君点点头答:“有!”脸上依旧没有表情,连宋气的脚都要跺起来了。司命想笑又不敢,憋的那叫一个难受。
眼看就要走到太晨宫了,帝君止步停下,头都不回道:“你们到底还要跟我多久?”凤九看着帝君一脸不解:“啊?”司命立即会意,忙拉住连宋,躬身道:“噢,小仙还有些事要去办,就不恭送帝君回宫了。小仙告退。”连宋却嘟囔着说:“嗳嗳嗳,忙活大半天都不让我去太晨宫喝口茶啊……”不等连宋说完,司命已拉扯着连宋退下了。凤九还没意识到这怎么一回事,看着司命的背影喊道:“你们都走了干嘛?”帝君这才漏出一丝狡黠的笑意,看着凤九那瞪着圆圆的眼睛,轻轻吐出一个字:“笨!”,复又回头对凤九喊一声:“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
帝君双手背在身后,自顾自往前走,凤九看着他的身影,心里又一次惊叹,真好看。远处的霞光五彩斑斓,那个背影似乎被一身光晕笼罩,说不出的绚烂夺目。只看身姿,便如清风明月般耀眼高洁,更不肖提那面如白玉眉目如雕。这条通往太晨宫的路,凤九走过几百年。有过期待,有过忐忑,有过伤感,有过迷茫,有过徘徊,却都不似今日这般从容、羞涩和心安。起初,只不过是一只小狐狸懵懂情动。这情动,如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叮当响。她自己都说不上来情爱二字如何,却这么执迷不悟地一头扎进这太晨宫。在翘首等待的姿势中,她将帝君结界在自己心里。有结果如何,没有结果又如何?她始终都不曾后悔,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纵使满身尘嚣,山高水长。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着,这一路,走尽万水千山,走过三十六万年。
到太晨宫门口,帝君停下来,并未立即进去。凤九光顾着思绪万千,冷不丁帝君一个停顿转身,整个人就这么撞进他的怀里。凤九哎呀一声,声音里却是娇羞,脸上飞起了两团绯红,她咬着嘴唇,眼睛都不敢抬了。帝君牵起她芊芊玉手,另一只手又将那小手覆住,眼里满是疼惜:“从前,你总想着各种法进宫;今天,本帝君牵你进去。”说完,不容置疑地握住凤九的手,跨过门槛的那一步,凤九一脸迷醉地仰头看着帝君,身子已完全僵硬,几乎是帝君挟着她进去的。
见东华帝君牵着凤九进来,满宫的宫娥们即刻跪下迎接帝君。待二人走过,宫娥们才敢抬头互相看着,用喜悦的眼神传递着太晨宫的大事。佛铃花开,幽香阵阵,风里都夹着丝丝甜味。帝君牵着凤九一路穿过正厅,绕过花园,来到莲池亭中。莲叶碧绿,紫色睡莲浮在水面,一副似开未开的神秘。帝君手一点化,池子中便有一舟在游,再一下,帝君与凤九便泛舟池中。帝君轻笑一句:“九儿,怎么不说话。”凤九看着帝君,又揉搓着裙角,将头埋得更低:“帝君,凤九很开心,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不敢高声语,恐惊梦中人。”帝君将凤九一把揽入怀里,低头便吻了上去,用舌尖去抚触她的双唇。凤九不妨帝君这么直接,脑子轰的一片空白,无力地瘫软下来。她闭着眼睛,去感受帝君的探索,两唇相对,玉露滋生,颤栗便传遍了每一个毛孔,凤九不知不觉将双手环住帝君的脖子,喃喃回应着帝君的热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似有一万年久,两人才缓缓放开。帝君问:“这还是梦吗?”凤九半倚在帝君怀里,手里还缠着他的银发,回道:“似梦,非梦,东华,九儿但愿长梦不愿醒。”
这半日,东华帝君与凤九互诉衷肠。帝君再也没有任何掩饰,告诉凤九他的日日艰难。他曾经,日日作画一张又一张,仅仅为能摊开一素绢,花一天的时间来想念一个人;他曾经,刻了一个又一个的阴沉木雕,仅仅为亲手去触摸那每一寸的轮廓;他曾经,对着日升月沉,喝了一壶壶的酒,仅仅为麻醉一时的清醒换得半刻昏沉;他曾经,左手落子右手取子,自己陪自己下一盘盘棋,只为安静坐下不被搅扰。这三十六万年的心硬如铁,他得了四海八荒,这一生的优柔寡断,都是在遇见她后,都是关于她的执念。何以温柔成神,不过是心心念念而已。
凤九静静地听着,心里又痛又甜。帝君的艰难,她何尝没有?多少个日子的翘首以盼,多少个朝朝暮暮的揪心痴缠,才等到了今日这半晌时刻。初遇时的一眼万年,到等待帝君回归,她仿佛已经很老了,又仿佛还很年轻。好像是结束了,又好像才刚刚开始。她什么都不去想,也无所求,只愿,身边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片莲池。凤九闭着眼,懒懒地说:“东华,我困了,想睡一会。”帝君轻轻应了一声:“嗯。”握着彼此的手,靠在他怀里,无比心安。这些年的惊扰,全然一一卸下,凤九如那只最初的小狐狸,揉了揉鼻子,嘟嘟嘴,甜甜睡着了。
月华初上,莲池一片氤氲水汽,睡莲悄然绽放,闪出莹莹紫色华光,仙泽冉冉,耀华天成,万籁俱寂。神仙的日子很长,因着漫长,却也能将一件件事慢慢去做,时间,就显得很不珍贵。生而寂寥,人生乐事,莫如高卧。静坐。闲谈。叹茶。阅书。临帖。作画。对弈。诵经。咏歌。焚香。鼓琴。锦瑟华年,暖玉生烟。心有佳人,相顾不言。东华帝君凝视着怀里的熟睡的那张脸,第一次也深刻地觉着,太晨宫的景色,果然是极好的。
(https://www.tyvxw.cc/ty33687/1494418.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