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鬼市将尽 上
已经后半夜了，楚馆这一番喧闹之后，鬼市渐渐恢复如常。到处是纵横的石板路，清澈湿润的夜风把血腥之气吹散开，装满奇形怪状鲜果小摊，冒着清色炊烟的吃食铺子，石孔桥上热热闹闹的人群熙熙攘攘的。巨大的鬼脸洋槐树，好像是从夜雾中长出来掩映着停泊的船，船上高昂的人声开始讨价还价。
墨檞船上，少司命气的直跺脚。
“阿黎，你现在不能走！”
“我为什么不能走，我被二哥打成这样还帮你们一路把他护送到这鬼船上，现在不让走，等着他缓过来了我伸着脖子给他杀啊！”疆黎已经包扎好了伤口，脸上多了些许血色。
“总之，就是不行。”
“阿唐姐姐死脑筋，巫阳把解药塞给二哥就跑去追新男宠了，可我二哥还是死狐狸一条，也不知道解药什么时候生效，你现在想咋样就咋样。我撤了，你自己把握机会不好嘛！”
“。。。好是好，可是放你走，你就要去杀人了。。。”少司命迟疑了一下，看着墨檞上赤戎房间摇曳的烛光，少司命还是义正严辞的拒绝了疆黎。虽然拒绝了，却惴惴不安。
巫阳在鬼市里快步走着，还有一个多时辰鬼市就要关闭了，如果这之前找不到元夜，后果她不敢想。
鬼市有鬼市的规矩，天亮之前它会缓缓沉入地狱，没有来得及离开但不属于地狱的一切，都会被它吞噬，活人或者道行浅的精怪会被地狱里的恶鬼分食，就算是大罗金仙也很难撕裂鬼市的屏障，届时生生被困在鬼市中只能靠消耗元神维持仙家灵骨，修为弱的呆不了多久就要化成恶鬼罗刹一类的堕仙，到时候再想恢复仙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鬼市交易的诱惑大，不守规矩付出的代价更大。
巫阳看着身边陆续有人收拾摊位，有人加紧了讨价还价的速度。人流匆匆，她用密语传音喊元夜，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这么多年她用到密语传音的时候少之又少，她担心自己生疏了，小叶子并听不见。天幕渐渐泛青，阳让白猿船工们抓紧寻找，但是如果寻找不到，天亮之前大家一定要回到大浪花上面去。
急吼吼的拎起来裙角小跑着，巫阳心头火起，有热辣辣的东西往嗓子上涌，喧嚣的人声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她拉住一个个行人问着，有没有见过身量这么高，穿黑衣服，长得好看的少年路过。没有没有没有，回答的不论是不耐烦还是惊恐，巫阳已经记不得他们说了什么，小叶子像消失了一样，巫阳脚下没站稳，卡在青石路的缝隙上，靛蓝色的绣鞋沾上了青黑色的泥土。她用力扯出来，弯着腰擦擦额头上的汗，定睛一看，前面有个女孩子捂着头，跌跌撞撞的样子。小玉？
“小玉！小玉，你别乱跑啊！”巫阳扯着嗓子喊，小玉充耳不闻跑的更快了。眼见小玉撞到了卖花摊子，摊主是个身高不足三尺的无腿青面鬼，抄起一把柳条就要打，巫阳赶紧追上去，抓了一把贝币塞到摊主手里了事，拉起小玉，小玉拼命挣扎，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
“小玉，喂，小玉呀，我是巫阳啊，你在怕啥啊，怎么自己乱跑！”巫阳险些抓不住她，小玉哆哆嗦嗦蹲在墙角：“别喊我的名字，喊我名字的是要吃我的，把我脖子拧断喝血，把我的肉撕下来，生吃。。。”
巫阳感觉自己也头疼了，小玉这是被人下了迷魂蛊吗，她拉开小玉的袖子，白白净净的皮肤下面，看不见任何中蛊的痕迹。这是怎么了？巫阳心念一动在小玉耳边念着清心咒，清心咒她记得七七八八的，一下子要用，她并回忆不起全部，还好小玉不是那么拼命挣扎了。这时候看到她两人的白猿船工赶过来，巫阳让他们搀扶着小玉，直起腰来，小玉突然挣扎了一阵，嘴里念着：“元夜哥哥说，有人喊我不能。。。不能答应。。。我答应了，会被恶鬼杀死的，你们不要叫我，我不理你们。。。”
巫阳让白猿送小玉上船，自己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有些错愕。小玉没有中蛊，而是被迷惑了心智，元夜。。。他会摄魂术吗。。。他想让小玉躲开所有知道她名字的人，然后滞留在鬼市？他知不知道，小玉会因此丧命，或者从他和小玉在甲板上聊天的时候他已经想好要这么做了。
夜风旋起地上散落的花瓣和叶片，巫阳甩了甩头，不能再想下去，先找到元夜再说。可是他在哪呢，天际逐渐先露出淡淡的光，巫阳仍一筹莫展。
巫阳绝对想不到，此时白骨酒庄的密室里竟是一番红烛旖旎的光景。
李鼠黑瘦的身躯裹在粉红色的纱裙之后，刚沐浴完毕的他眯着眼睛任由两位貌美的男宠帮他细细梳理着干枯稀少的头发。男宠们耳后有腮，水色的眼睛里红丝密布，低眉顺眼的伺候他。李鼠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跳起拿着胭脂盒子就狠狠砸向一个男宠的额头，蓝色的血瞬间迸溅，男宠捂着头倒在地上，李鼠不解气，翻身拿起梳妆台上的银梳子用力划男宠的脸。“我说过多少次，我照镜子的时候不许凑过来，你觉得自己很美，要和我比美么！”李鼠面目扭曲声音尖细，另一个男宠木然得跪在一边，不出声阻拦眼看着伙伴被李鼠打得脑浆崩裂面目全非。
重重帷幔忽然无风自动，像是一层一层半透明的轻羽，金色帷幔上绣着的翠绿色合欢树晃晃悠悠的，淡淡的血腥味蔓延过来。黑色的人影缓缓穿过一重一重的掩映，修长手指温柔的拂开最后一扇屏障，烛火掩映下，那人露出半张略显苍白的脸，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上翘，立在那就如同有温柔荡漾的南风吹拂而过，李鼠顿时停下手上的动作，凝望着来人的方向。那人没有靠近，略低沉的声音有种冷清的质感：“鲛人日日垂泪已是半瞎根本看不清镜子。”
李鼠凑眯着三角眼睛闻着愈发清晰的血腥气，看来自己外面的影卫是不能来救驾了。他知道自己跑不掉，索性睁大眼睛看着来人，那人步履无声，一袭黑袍轻轻走到他面前。李鼠仰头看着他，瞬间他觉得自己对于美的预想都支离破碎黯然无光。这人是神袛还是地狱深处的邪魔，或者两者兼有吧。李鼠看着那人美丽幽静的眼睛，似乎沉进缱绻的深水中，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是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明知道这样的人一定来者不善，却偏偏想要这个人归为己有，哪怕真的堵上性命了，也想试试。
伸手去拉那个人的手，那人顺着他的力道坐下来。那人身量高，坐下李鼠也要抬头看着他，李鼠竟涌现出一丝羞怯，盯着那人领口之下光滑的皮肤。
“你。。。是来取二负之珠的吗？”李鼠滴溜溜的眼睛转了转。
“为什么都想要那个珠子”那人眉头微皱，认真的看着李鼠问
“二负之珠共有九颗，收齐了就可以引出凶水下的巨兽，到时候美人、城池、国土甚至想谋得神位都是有可能的。如今凶水之下不平静，就是因为有人取走了震慑巨兽的珠子，巨兽有些狂躁。我这里呢，折了二百多个鲛人捞上来一颗，水下还剩几颗我就不知道了。”李鼠耐心解释。
“嗯”
“你不问我二负之珠在哪？”李鼠好奇，那个人似乎并不着急，窗外天际隐隐天光映出，李鼠想要赶紧动身离开鬼市了，最好可以带上面前这个人。
“何必问你”那人开始解开他的腰带，李鼠仰头眼神迷蒙。
李鼠忽然只觉得肋下一痛，那人手平直从他肋骨缝隙里伸了进去，然后伸开五指，在他肠胃中翻扯。李鼠疼得动弹不得偏偏四肢开始痉挛，跪在一旁的鲛人惊诧的看着这一幕，眼里才敢显现出对李鼠浓烈的怨毒，但他不敢上前，他不知道那人会不会转身扑过来扯开自己的肚子。
不一会，那人血粼粼的手上托着一个李子大小的白珠子，不是特别圆，表面暗淡无光。
“你谎称一颗，其实有两颗，之前被人拿走了一颗。好处就是不死药对么？”那人看着在地上挣扎的李鼠，李鼠肋骨上巨大的伤口竟然在快速愈合。
“另一颗在巫阳那里，她给了我不死药来换！”李鼠捂着伤口仍旧痴迷的看着那人的脸。
那人摇头：“她的不死药能死而复生，而你吃的药却是不停重生。”
“那他岂不是不会死！砍掉头也能长出来！”鲛人没忍住哭出来，没想到李鼠成了这样的怪物，自己是不是永远复仇无望了。
“是啊，美人，你和我在一起吧，我想办法也给你讨来，这药比巫阳的厉害多了。”李鼠的伤口已经完全修复好了。他伸手想摸那人的脸，那人侧开头顺手扯断了李鼠的胳膊。
“拿走另一颗的是谁？”
“鼠和那人定下了生魂契如果违背誓言，鼠立刻就会死去的，而现在你杀不了我。你杀掉的影卫全部服下过化骨醉，你但凡沾到他们的血，就只能来我这要解药，否则，过几日你就会醉的连骨头都化掉的。”李鼠镇定下来，小眼睛色迷迷盯着那人，断掉的胳膊咔咔巴巴的响，缓缓的长了回去。
那人似乎很苦恼，托着腮看了看李鼠长好的胳膊，李鼠满意的欣赏着，低声嘟哝：“真是什么样子都漂亮的不得了。”
那人揽过李鼠的肩膀，李鼠以为他屈服了，伸手去抱他，却发现手在满满的缩小、变细、长出爪子、灰毛。一旁的鲛人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他眼前是那人手里提着一只灰毛大老鼠！化形之术！鲛人虽然战力羸弱，但是聪慧好学，他知道夜族善化形之术，但也只是用于自身伪装，眼前的人竟然可以把别人活生生变成另一种生物，细想之下，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那老鼠吱吱叫着，拼命挣扎，却够不到那人的衣袖。那人笑笑，冰雪初融。带着一丝丝孩子气的口吻：“不断重生是好事，你变只真正的母鼠多好，唔，据说母鼠经常发情，二十一天就可以怀仔，最多一胎可以生二十只，循环往复，永生不死，日日春宵。”
老鼠听得懂人言，发疯一样尖叫，那人把它拎到青铜镜前面，它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用爪子抓挠撕扯身上的皮毛，似乎扒掉皮毛它就可以变回人身一样。那人抖了抖它的尾巴：“不乐意你就毁了那所谓的生魂契。”
老鼠徒然不挣扎了，变成老鼠也不肯放弃长生，它觉得自己总会有办法变回去，死比活着可怕多了。那人也不强求，支开木窗，把老鼠甩了出去。他转过身看到还没敢逃走的鲛人：“你走吧。”
鲛人闻言哽咽了一下：“谢。。。谢救命之恩。”
那人看着朦朦胧胧的天际根本不理会鲛人，天就快要亮了。
“我知道怎么做，走后不会说一个字的，我叫莫一。”鲛人知道那人根本没把自己看在眼里，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快步退了出去。
那人关上窗棂，闭着眼睛见巫阳的传音：“你在哪啊。”
他叹了口气，骤然蜷缩起身体，骨骼断裂的脆响连绵不断，他在强制自己缩骨化形，误打误撞李鼠的化骨醉让断骨变得容易了很多。剧痛之下他轻笑，拿到了堕龙髓可以让自己的神骨冲破封印生长，变回自己本来的样子。可又怕被她发现，硬生生全自己折断了，此后日日生长之痛不知要忍到何时。
随着自身封印时效日益临近，元夜脑海里残缺不全的记忆更加混乱，正如初见巫阳的时候，每个模糊的片段都渐渐指向一个女人的影子，而如今巫阳和那个女人愈发重叠在一起。此时不想走是舍不得真相，还是有仇怨没有了结。有时候心里像住了一个怪物，元夜靠在冰冷的石壁上，一团乱。
“巫阳。。。救我。。。”巫阳猛地抬头，元夜的密语传音断断续续从眼前的石头阁楼里传出来。
她一路跑上去，残肢血肉在阁楼的木梯上泥泞般纠缠四散，她没时间想这里发生了什么，她忍住不去看，在大开的密室门后发现了躺在血泊中的元夜，她扶起他，发现他身上多处骨头都碎裂了。巫阳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喊着他，他费力抬起头看看巫阳，把手心里的珠子给她看，像个小孩献宝一样，疲惫的眼睛却亮晶晶的看着她。巫阳眼眶一热，用力差扶起元夜：“小叶子，我们回去吧。”元夜似乎看到她就安心了乖乖点头，河叔带着白猿船工们飞檐走壁的赶来，巫阳感到地板有扭曲的细响，天快亮了，鬼市即将沉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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