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又是云起时

　　天子的御书房内，文武官员已经争执了快两个时辰。

　　大昭战火逐渐熄灭之后，原本的兵力在和平时期耗费巨大粮饷，又无用武之处。一个月前吏部官员最先开始上书，要求裁减军中将官数量，在消息传出的那一瞬间，就遭到朝中武将反对。

　　以平国大将军为首的武将，提出姑夜与大齐仍存异心，陈兵边疆，随时可能发难。若大昭无数量重大的常备兵力，震慑诸国。

　　但朝中文官，尤其是户部与吏部，则声称无法继续维持这样数量巨大的军队，大昭经历多年战乱，加上和帝在位期间大肆奢靡，国库已无法负担。

　　双方各有理由，僵持不下，从前朝吵到了御书房。一有机会就跪在皇帝书房或是凤栖宫外，希望说服皇帝支持自己的观点。

　　吵得墨无痕也开始头疼，于是皇帝干脆召集相关官员，开春后在御书房里商议。

　　一开始说服皇帝这样做的左右两位相爷，都没有料到，场面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户部侍郎唐诚的开场明明十分友善，“诸位大人，如今国库因连年战乱而空虚，要补充国库，也要等到秋收之后。所以微臣认为，此时唯有削减兵备，才能解燃眉之急。”

　　但素来性子直率的兵部员外郎金睿却并不领情，“笑话，如今边境未定，姑夜大齐随时可能发起战争。若到那时，无足够兵力，我大昭又如何应敌！”

　　国子监祭酒杜皓站出来反驳道，“若真有战争，到时再募兵也来得及。事分轻重缓急，因先以大昭百姓为重。”

　　骁骑将军李罕则更是脾气火爆，“轻重缓急？等蛮子兵临城下，你们文官一个个躲在梧桐城中，然后让我们的将士去拼命吗？杜大人，记得令郎曾经任职兵部尚书，就是如此轻重缓急，景和二十八年，蓝陵之战，杜如海尚书却迟迟克扣苍山卫军饷，导致军队哗变。这次杜皓大人是想打压那一系军队，想让哪一系哗变？”

　　“你们血口喷人！”杜皓反驳道。

　　“一群武夫，毫无长远之见！大昭就是有尔等匹夫之勇不顾大局之人，才连年战乱！”其他大人也帮着反驳，言语间竟是忘了是在天子之前商议，而是逐渐变成互相攻讦。

　　“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会纸上谈兵，多少战机就是被尔等延误！”

　　“你们能行的话你们上前线啊！在这里闹着裁军，瞎嚷嚷算什么本事！”

　　“住嘴，陛下面前岂容尔等如此言语粗俗！”

　　“你们这是转移话题，混淆耳目！”

　　从原本的就事论事，变成了将陈年旧事一一翻出来互相谩骂。从景帝时期的大小战役，甚至牵扯到睿帝爷的政策，几乎将大昭近几十年的历史重温一遍。

　　到了连林子澈和梅亦瑾都劝不过来的时候，皇帝终于从方才闭目养神般的沉默中，睁开了眼睛。

　　声音低沉，却带着天子的威严，“吵够了吗？”

　　百官深知眼前的皇帝有多危险，手段有多么狠辣，一时即使是最不拘礼节的武官也闭上了嘴。

　　原本喧闹的御书房，在瞬间就安静下来。

　　皇帝打量着针锋相对的两方，也明白大昭文武两派从景帝时期就开始对立，多年的裂缝只会越来越拉大，而此次的兵备问题，只是个导火索。

　　双方此时迫于皇帝的威严，都只能保持沉默，但是仍旧不忘互相瞪着对方。

　　若不能真正说服对方，无论是怎样的决策，都会有一方心生怨恨。这也是为何，两位相爷会劝皇帝，由皇帝出面，促进两方谈判。

　　但显然是起了相反的作用。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有人打破了沉默。

　　长宁侯身量纤纤，脸色是大病初愈的苍白，但是已经开始恢复血色。而之前，皇帝特意赐长宁侯座，不愿让纤弱的长宁侯站着受累。

　　而百官也保持着先前的态度，刻意无视唐浅，避免触碰皇帝的逆鳞。

　　唐浅在这之前也一直保持沉默，只是静静听着官员们争论。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候唐浅才开了口，站起身来。

　　“陛下，微臣有一愚见，也希望诸位大人参考。”唐浅说道，不顾墨无痕看她站起来而不悦的神色，继续说，“昔日云中卫戍卫北境，也有军饷短缺之时。外有妖兽肆虐，内有饥荒，扰乱军心。如同今日大昭处境，军力不可削减，但朝中也无银两供养军队。”

　　武将一系素来敬仰长宁侯，而曾经许多文官也是唐相爷同僚，所以厚待已故左相唯一嫡子。所以此时唐浅说的话，双方也肯听几句。只是唐浅此时切中要害，引起了双方的兴趣。

　　“说下去。”墨无痕说道。

　　唐浅看了一眼皇帝，声音依旧是介于少年与少女间，既不是温婉，也不是刚烈，而是清冽如北方霜雪，“在北境的时候，云中卫实行屯田之策。所谓屯田，实则开辟云彼城周边荒地，种植粮食。每亩田地，经过估测后，每年收固定重量粮食作为租金，多余收入则完全由开垦该田的士兵小队支配，以此鼓励士兵开荒积极性。所以微臣认为，大昭边境未定，此等情况下，可以将军队驻扎边境，开垦荒地。既能供养军队，自给自足；又能入秋后给户部上缴粮食，充实国库。”

　　百官都还记得曾经妖兽肆虐北境的那段时间，云中卫如何困苦。那个时候云中卫的窘迫，远比不上大昭内忧外患，苍山卫四处平乱，而梧桐城中户部大权被薛家掌控，所以百官都选择性忽视掉北境的情况。就在那样艰辛的情况下，眼前的长宁侯在孤立无援的条件下，硬是将云中卫从一支涣散之师，整顿成为帝国最为锋利的剑，最为坚固的堡垒。所以唐浅此时说的话，信服力胜过任何一位大人的声嘶力竭。

　　“长宁侯说得有道理……”

　　“不愧是北境守护，云彼城当年还是不毛之地……”

　　唐浅的建议说服了争执不休的文武两派，暂时止住了争吵。

　　“那就按照长宁侯说的办。”皇帝决策道，“林相爷，此事交由你负责督办。”

　　“臣遵旨。”

　　“今日就这样，诸位大人也该累了，请回吧。”皇帝说道，然后在众位官员纷纷行礼退下时，唤出了一直想唤的那个人的名字。“唐谦，你留下。”

　　唐浅给了林子澈一个放心的眼神，送走了林子澈，才走向墨无痕。

　　唐浅原本停在了墨无痕身前一步远，正要开口，就被墨无痕一把拉了过去，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她就那样坐在皇帝身上，墨无痕搂着她的腰，不让唐浅有机会后退。

　　“站累了吗？”墨无痕看着她，声音温柔。

　　唐浅摇头，“不累。”与此同时感觉到，墨无痕握住了她的后颈，就像他还是皇子时候就经常做的那样。

　　唐浅越来越觉得，墨无痕宛如是在抚摸着豢养的猫咪。

　　她并不讨厌他的触摸，于是唐浅干脆小心翼翼，靠在了墨无痕的胸膛上。

　　“你之前，还开过荒？”墨无痕舒服眯起眼睛。

　　唐浅答应道，“嗯。没有军务的时候就在云彼城附近，什么都种。偶尔也会去开采矿石，卖给过往商队。后来有了爵位，俸禄和赏赐多了，就没那么辛苦了。”

　　墨无痕捏住了她的脖颈，“我不会让你再为这些事操劳。浅浅，以后你只要，留在我的身边就好。”

　　唐浅观察着半闭着眼睛的墨无痕，看得出皇帝心情很好，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陛下，微臣的身子已经好多了，刘御医也说，可以多走动了。”

　　“嗯？”皇帝声音慵懒，等着唐浅继续说下去。

　　“所以，微臣想出宫，去看看妹妹。”唐浅小心说道，看到墨无痕并没有情绪变化，暗暗松了口气，“林相说，近些日子小妹食欲不太好。微臣只有这一个妹妹，有些担心。”

　　墨无痕松开了她的脖子，双手抱着唐浅的腰，然后抱着唐浅双腿跨坐在自己身上，直直面对着他。

　　“唐汐近日都在梅府休养，想来梅家的人，会照顾好相爷夫人。”墨无痕说着，直勾勾看着唐浅，“等她好些了，再接她入宫，让你见见她。”

　　拒绝了唐浅的请求。

　　“陛下为何，不让微臣出宫？”唐浅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口。

　　她感觉现在墨无痕，心情很好，所以才敢这样问。

　　抱着她的墨无痕，会比较好交流一些，唐浅从这些日子的相处中，渐渐明白这一点。这样的墨无痕，比较不容易生气。

　　皇帝搂着她，声音低沉，“离开我的身边，你会被那些人吃得一干二净……唐浅，那些威胁过你，伤害过你的人，我会一个一个除去。姑夜也好，赵家也好，他们的眼线和内应太多。我不忍心让你去面对他们，所以，再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

　　唐浅还想争辩什么，她想说，她能保护自己，但是看到墨无痕宠溺眼神的那一瞬间，气势还是软弱了下去。

　　“听话。”墨无痕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你只要，将自己托付给我，就够了。”

　　唐浅脸红得厉害，只是被墨无痕抱着怀里，不再说话。

　　她从未想过，要将自己托付给谁。她习惯了一身戎装，手握利剑，所向披靡，而从未将自己的软弱，自己的脆弱展示给任何人。

　　因为曾经的她知道，自己背负怎样的沉重。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而此时，有这样一个人，愿意为她遮蔽风雨，愿意保护她。

　　那就试着，相信一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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