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归途
“能在弥留之际，见到圣女，虚无神开眼……”不知是否是行将就木出现幻觉，那人被烧变形的眼睛，死死盯着唐浅，一边念念有词。唐浅一脚蹬开那个人的手，再也没有了声音。
琉璃顶已碎，巨大的垮塌破坏了原本的土壁，露出其后晴朗的天空。
已经是日出时分，天地一片血色嫣红，静谧安详，仿佛没有数十条性命在顷刻被剥夺和那一夜的厮杀。
唐浅有些出神，直到被护在身下的少年，发出声音。
“你是长生教圣女吗？”燕图问，一如他当时追问唐浅是谁。
“我不是。”
“那你是谁？”
“我是长宁侯，唐谦。”
“北境守护长宁侯？那你会剑术了？”
“自然会。”
“教我。”
“为什么？”
“我要杀了所有长生教余孽，给宗主哥哥报仇。”
“剑不是用来报仇的。”
“那是用来做什么的？”
“守护。现在对你来说，太过残忍了。等你长大一些，理解了，我再教你。”
燕图不再说话，但唐浅能感觉到，这个孩子，并不认同她的话。
她也不能用自己的价值观来强求这个，刚刚失去所有亲人的十一岁孩子。
那正是，她离开家的年纪。
唐浅换回了男装，带着燕图，离开这山林中的堡垒。
关于燕家，以及长生教的纠葛，唐浅没有问燕图。而经历了巨大打击的少年也变得沉默寡言。
唐浅心疼这个孩子，但是却不知要怎么安慰他。在唐家，她儿时已经算是最小一辈。而后来去了北境，她是最高长官，即使云彼城中有孩子，也都敬她畏她，没有太多接触的机会。
唐浅只能先带燕图回梧桐城，她想等过段时间燕图心情稍微平复了些，再和他叮嘱不能将自己是女子一事说出去。
一路沉默走了半个月，从燕家没有被烧毁的残垣中搜刮出来的盘缠，省着点花勉强能够撑到梧桐城。
唐浅带着燕图，在茶铺里休息。
附近有一个村庄，唐浅并不打算去借宿休息。这半个月她都带着燕图露宿野外，避开人群。
从与长生教祭司先前的交手来看，他们应该有一副和她极为相似的画像，上面是个女子，或许还是邪教中重要人物。这样，大致上能解释，为何在平江城遇到的那伙长生教徒，一开始想要留下她的容貌。而现在燕图在身边，若是再遇上长生教，应该没有那么容易摆脱。
好在燕图从小在山林中长大，也习惯野外。
燕图安静在眼前喝水，等着晌午的太阳没有那么毒再继续赶路。
茶铺正是生意好的时候，他们坐在角落，也没有太多人注意到。
直到唐浅看见，身边一桌的当地村民，解下帽子，冲着小二喊着要茶。
猎户随手将防身的匕首摆在桌上，拿着帽子扇风。
只是乡野村民，自然没有军中的讲究或是贵族的做派。匕首并没有刀鞘，也没有用布包裹，但锋利异常。
刀锋左面，有着小小的浮云花纹。
和云霆亲手打造送给唐浅的那把，十分相似。
“在这等我。”唐浅吩咐燕图坐着，自己起身，走了过去。
“这位大哥，可否打搅一下。”唐浅现在的打扮，就是一个赶路的少年。
猎户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少年，瘦弱矮小，看上去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而且温和有礼貌，家中的孩子也差不多这个年纪，自然放松了戒心。
“小兄弟，你说。”
“我带着弟弟，赶路去梧桐城投靠亲人。这路上听说有匪徒，总想着打造一把武器防身。刚才看大哥的匕首十分锋利，不知是否是这附近有铁匠？”
猎户笑了起来，“小兄弟年纪小，眼力却好。往这三里地，半年前搬来了一个铁匠，娶了同村的李家丫头。两口子平日深居简出，赶集都少见人去，但手艺真是没话说。”
“多谢大哥了。”
唐浅谢过猎户，回到燕图那张桌子坐下。
“小图，我有一个故人，可能住在附近。我想一会儿去看看。”
燕图不说话，只是喝茶。
燕图已经十几天没有和唐浅说话了，只是跟在唐浅身边。
等太阳稍微没那么毒的时候，唐浅带着燕图上路。只要问铁匠，村民几乎都知道那个手艺很好的铁匠师傅住址，唐浅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栋小房子。
并不是昔日苍山卫驻地简朴的院子，也不是梧桐城中镇远将军府的磅礴大气，眼前只是一栋茅草房子，简陋到唐浅都开始怀疑，她是否是多心了
云霆他，或许已经去了更远的地方，而不是在这个距离梧桐城十日脚程的村庄里。
唐浅扣门，许久才有声音。
但却是女子清脆的声音。
“谁呀？”
唐浅愣了一下，几乎就要认定，自己找错了地方。“我找铁匠师傅。”
“你等一下。”隐约听到什么东西被绊倒，落了一地的动静，随后门打开，眼前是粗衣布裙的女子，年纪大概比唐浅大不了多少，头发已经盘起。
“你是来找夫君的吧？夫君他去附近的田里帮王婆婆忙，很快就回来。你在院子里等一会儿。”女子看上去对唐浅并没有什么戒心，反而是带着抱歉地笑意，“刚才在午睡，出来时没留心。”
唐浅这才看见，女子身后的小院子里，散落了一地的铁器。
很多都还是半成品，多是些乡民的农具，猎户的弓箭刀刃。
“我来帮你收拾吧。”身后一直沉默的燕图却开口说话，从唐浅身边走过，进入小院子里，帮手收拾起来。
唐浅也去帮忙，两个人一会儿就将原本杂乱的院子归置整齐。少妇十分感谢两个少年的帮忙，沏了茶招待唐浅。
普洱茶的香气很浓烈，和方才在路旁茶肆的粗制茶叶完全不同。
唐浅记得，每次去云霆府上的时候，他都会用普洱招待自己，因为那是云大将军最喜欢的茶，最喜爱分享给挚友的茶。
唐浅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
但若真是云霆，又怎么可能娶不是安和帝姬的女人。
唐浅不动声色打量着眼前的少妇，容貌谈不上精致，自然也没有安和帝姬十分之一的美貌，但是也清秀，看着很舒服。
门外有了动静，脚步极轻，然后在门口处停顿了一下。
“夫君你回来了。”少妇却完全没有察觉到，神色却向绽开的花，从方才见到唐浅的拘谨，一下明艳起来。
“家里有客人？”男子声音低沉。
“对呀，有两个小哥来找你，我就让他们在院子里等着了。”
“阿橙，我和你说过，不要给不认识的人开门。”
“可是……”
男子走进门，转身，直直面对上唐浅，也愣住了。
男子身材魁梧，肤色黝黑，身上也是村夫的粗布，裤脚沾满泥土，看样子刚从田地里回来。
眼睛却明亮而锐利。
“云大哥，果真是你。”唐浅唤道。
云霆看着少年，他依旧瘦弱，只是如今一身粗布甚至比北境最艰苦的那几年还要简朴。
“唐谦，你怎么在这里？”
二人相见，原本的侯爷和将军，却都一样狼狈。
“这说来话长，”唐浅无奈笑着，明明是赈灾护卫，却遭人暗算，差点死去，当真是丢人，“我在路上看到一个猎户的匕首，刻着浮云纹，就想着应该是出自云大哥之手，自作主张寻了过来。”
“当铁匠多日，只有一把是我醉了打造，刻上了家徽，没想到这么巧，让你遇上了。”云霆放下农具，“阿橙，要辛苦你备饭，这是我兄弟。”
“原来是夫君认识的人，”少妇依旧是温柔的笑意，“那夫君你们先聊，我去做饭。”
云霆眼中的温柔，是昔日里只对安和帝姬流露的疼爱。
唐浅心中有万般疑惑，但是不好开口。
云霆倒是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这是云大哥私事，唐谦不敢置喙。”
吃完饭后，云霆打发少妇先去休息，燕图也去另一件原本是杂物间的房子里休息。
唐浅将自己这两个月的遭遇告诉了云霆，如何赈灾，如何被围攻，如何脱逃，以及身边少年的身份。
云霆听完后，长叹一声，“长生教确实诡异，我先前也和他们交过手，仍旧摸不清他们的目的。教众甚多，隐藏又深，平日里并不会骚扰普通百姓，但是偶尔遇上被他们灭门的家族，也是十分惨烈。好在你躲过一劫。”
“也是唐谦运气好。我准备带燕图回梧桐城。”
云霆却冷笑起来，“他们如此待你，你还准备回去？”
唐浅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云霆摇头，“唐谦，你有家族责任，我不好多说。只是你也看见过山南的情况，我至今仍在后悔，下令镇压……如今的大昭，早已不是十多年前我所愿意从军报效的大昭。这些日子我时常在想，若是当时我没有屠戮百姓，而是将刀口对准梧桐城……”
“云大哥，你在说什么？”唐浅大惊。她能感受到云霆对梧桐城的恨意，但她从未想到，云霆会说出几乎是叛国的话。
“自然只是说说。”云霆给唐浅和自己满上酒，“所以我如今归隐乡野，娶了她……她确实没有无忧的美貌，心性和修养也大大不如，但是，她很简单，也很爱我……唐谦，你有喜欢的人吗？”
唐浅没有说话。
喜欢……她没有拥有这种感情的资格……
云霆笑笑，“我怎么忘了，你是如此愚忠于大昭，愚忠于家族。你带着的那个孩子，可别变得和你一样。不如将他留下来？”
云霆喝多了，但对于燕图，却没有说错。
“唐谦愚钝。”唐浅知道，带燕图回梧桐城，是下下策。那个从小生活在山林里的孩子，性子率真，到了明争暗斗不休的梧桐城，还背负着她的秘密，该是如何痛苦。
唐浅后来，等云霆酒醒后，真的商量将燕图留在这里。燕图自己也乐意，因为云霆愿意教他剑法，不像唐浅。
第二日，拜别云霆和他的妻子，唐浅一个人上路，返回梧桐城。
此去归途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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