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逢生

　　“你是坏人吗？”这个十一岁的少年，支着头，直直盯着唐浅，这样问道。并不是素日里唐浅常见到的，贵族家中绫罗绸缎包裹着的贵族少年，所以说起话来，也直接了许多。

　　“我不是。”唐浅说。

　　“那你为什么被追杀？”

　　“遇到山贼了。”

　　“你骗人，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山贼都是先奸后杀，怎么会让你……”

　　“够了，燕图。抱歉，林姑娘，燕图从小骄纵，不懂得礼貌。”少年不依不饶的问话终于被打断，来人是三十多岁的清秀男子，同样粗衣，却并没有山民的生活气息。男子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燕宗主言重了。”唐浅无法起身，只能点头示意，“燕图时常来陪妾身，也十分有趣。”

　　她被眼前的男人从江水中捞起，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的她，麻痹的毒性已经散去，但更为致命的，是身上十几处的刀伤。

　　她发烧了半个月，多亏了燕林照顾，才清醒过来。如今，唐浅还在养伤，现在的她，行动不便，伤口甚至因为在江水中泡太久而难以痊愈。

　　燕林问她是谁，为何受伤的时候，她编出了林浅这个名字，自称是寻常人家的女孩，随家人去梧桐城投靠亲戚的路上，不幸遇到山贼。家人拼死，她才逃了出来，跳入江中。

　　除了燕图喋喋不休的追问，燕林却似乎对她的过去不感兴趣，便没有再问。

　　“宗主哥哥你打我做什么，我没有说错啊，像她这样好看的女孩子，我如果是山贼，肯定不舍得伤她……”

　　燕林摇头，“这孩子，小小年纪不学好，倒想着去落草为寇了。让林姑娘见笑了。”

　　唐浅掩面，也笑了起来。

　　现在的她，一身女装，自然也要做出少女的姿态。

　　“林姑娘的伤，近几日感觉如何？”燕林问道。

　　“已无大碍，应该过几日就能走了。这些时候多有叨扰，等妾身能行走后，就会离开这里。宗主收留的恩德，待妾身寻到梧桐城亲人后，定当报答。”

　　唐浅已经恢复了体力，只待腿上伤口好转，就能离开。

　　她也必须要走了。她在这山林之中休养了两个月，梧桐城不知如今怎样……

　　“林姑娘言重。这几个月，委屈姑娘在这……仓房之中。只是府上近几个月，都有贼人骚扰，为了姑娘安危，也避嫌，这才出此下策。”燕林抱歉地笑笑，似乎对唐浅很是愧疚。

　　唐浅醒来后，就觉得所养伤的房间不太一样。

　　并不是给人居住之处，更像是临时收拾出来让她养伤。屋子没有窗子，只有高高的通气口，有光线投入，能让她判断时辰。她也被禁止出入，只有燕图会觉得新奇，隔几天跑来见她。

　　男女有别，每日都有婢女为她换药和清洗，所以唐浅判断，这并不是一个山野村民之家，更像是一个大家族。

　　出身贵族，她自然知道大家族多有各自不能向外人透露的隐晦，她也不该多问。所以，她只是感激燕林救了她。

　　“燕宗主真是客气，妾身能保住一命，已经是万幸。”

　　“林姑娘不介意就好。等姑娘痊愈，大概府中烦事也已解决。到时，我会派人送你平安去梧桐城。”

　　“那，便有劳宗主了。”唐浅知道自己不能再拒绝。一介女流，在外人眼中，自然难以抵达千里之外的梧桐城。她只能等到了梧桐城附近，再设计甩开他们。

　　至于答谢，她自然会记得。

　　唐浅没有料到的，是她更早地答谢了燕林的救命之恩。

　　伤已经几乎痊愈的那天，唐浅在夜里惊醒。素来她睡得不深，即使在北境，入睡的时候，也是枕着碎玉才能安心，何况此时，碎玉离身，并且通风口中，有烧焦的不祥气味。

　　唐浅唤了几声，并没有人理她，不同于平日，会有温和寡言的婢女开门，问她有何需要。

　　外面安静而诡异，只有远处火焰燃烧的声音。

　　恢复体力的唐浅并没有费多大力气就踹开了仓库从外面锁的门。

　　只是一介女流，原本外面也只是挂了一个细锁。

　　唐浅这才第一次见到了这座山林中的巨宅。

　　不同于梧桐城寻常富贵人家，宅子因地制宜，修建的层层叠叠，宛若堡垒，处处留有原本应该是埋伏守卫的暗哨，却一个人也没有。

　　这种注重实用性和守卫的建筑风格，更像是云彼城。

　　唐浅觉得无比熟悉，这个地方，甚至连房间的布局都很像云彼城。她所在的那一层，是分隔开不同用途的仓库，每一间都有隔断，防止火灾等意外事故，往上的地面是住处和餐厅，用于屯兵，再往外是会客厅等开放空间，那么往下，就该是书房和机密房间。

　　唐浅听见下面有声音。

　　她掩藏声息，慢慢逼近。

　　终于几乎到底部，她看见了人影和火光。唐浅俯身，观察这楼下的人和尸体。

　　穿着和燕林相同风格衣服的尸体层层叠叠，有原本的守卫，也有老人和妇孺，尽是冰凉，触目惊心。

　　最中间，是燕林被反剪双手，被迫跪在地上。

　　还有满地，宛若厉鬼的黑袍。

　　为首之人，不似先前袭击唐浅的那些人一般藏在黑袍之下，而是没有戴上帽子，露出的，确是一张和燕林极其相似的脸。但是那个人，比燕林年纪大了许多，头发已经花白。

　　燕林在听着那个人，说着什么。

　　“你最引以为傲的堡垒，不过不堪一击。这些人都是因为你的固执和愚昧而死，你现在是什么感觉呢，燕林？”

　　“我早知道，你是长生教的内鬼。但是我并未料到，你的心已坚硬如铁，甚至连同族的性命都可以出卖！”

　　“同族？若不是这些愚昧无知的人，我早已是燕家宗主，怎会轮你这个黄毛小儿颐指气使。”黑袍之人在狞笑。

　　燕林呸了一声，“爷爷就是看穿了你，才没有将宗主之位传给你。”

　　“别逞口舌之快了，侄子。把天兵图叫出来，我会考虑，放过这个小兔崽子。”

　　唐浅顺着黑袍人的手指，看到了被按在地上的少年。

　　燕图被捂住了嘴巴，不能发出声音，也挣扎不开。

　　燕林的脸色十分难看。

　　“天兵图，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你费尽心思帮助长生教得到天兵图，可知会带来多少生灵涂炭……”

　　“天下苍生与我何干？我只要这天兵图，就可以和长生教换来荣华富贵，不像愚蠢地燕家先祖，为了一个破图归隐山林几百年，躲在这鬼地方。别废话了，快交出来，否则我就当着你的面，一刀刀剐了这个小兔崽子。”

　　燕林抬头，看见了唐浅，似乎并没有料到，少女是如何打开仓库反锁的门，然后在没有人领着的情况下，通过了宅子迷宫般的过道，来到这里。

　　但是，她有能力来到这，或许，也有可能，救救燕家最后的孩子……

　　短短一瞬，燕林下定了决心。

　　他想赌一次。

　　燕林抬头长叹。

　　顺着燕林的目光，唐浅抬头，看见长生教众和她所在的这两层之上的吊顶。

　　似乎上面画着一个巨大的符号，或许是这个家族的家徽。但不同寻常的是，这明明已经是地下，周围的支撑结构也在暗示着这个空间是掏空了地底所建造，吊顶之后，不应该流露出哪怕是微弱的光。

　　但吊顶后，有绿色的光，十分微弱，但是在流动。

　　一个只在云彼城地下最深处收藏的图纸中的词，忽然浮现在唐浅脑海中。

　　云彼城的地下，收藏着许多图纸。那个空间，似乎被封闭和先前的守卫忽视了很久，久到唐浅到任后很久，才发现打开，里面满是尘土。多数图纸已经在昏暗潮湿的地下悄然败坏，模糊得连字迹都看不清，而少数图纸放在较高处，仍能辨识，就包括了唐浅后来在北境防线修建的猎杀妖兽的壕坑图纸和部分杀伤力极强的兵器造法。

　　有一份不甚清楚的图纸，只剩下少数字迹能辨识，设计图已经完全模糊不清。

　　所有图纸的落款，都是眼前吊顶上的这个家族徽章。

　　“若是燕图安然无恙，我便了无遗憾，已经到了该解决的时候。”燕林这样说道，唐浅知道时机就是现在。

　　她的身手素来敏捷，跳下地下那层，出其不意，攻击长生教徒，拔出一人佩刀砍伤守卫，来到燕图身边，抱起燕图，丢下刀，跳上楼梯，这些不过是一息间的事情。

　　“谁！”

　　“抓住她！”

　　刚跑上楼梯中间，唐浅听到身后的燕林在喊着什么。

　　她趴下，将燕图压在身体下面，头顶的天火琉璃顶，随之崩塌。

　　燕林触动了地砖上的机关，原本支撑天火琉璃顶的木架瞬间倒下，随之倾泻而下的，是遇空气即焚烧的幽灵鬼火。

　　所有尸体，站在第一层的轮回教徒，包括燕林，都不能幸免于难。

　　唐浅记得，在云彼城的图纸上，关于天火琉璃顶的描述，是一句，“敌我俱焚，红莲业火。”

　　如同此刻她眼前的人间炼狱。

　　不过片刻，原本鲜活的生命，已经冰冷的尸体，都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火焰烧得炽热，也消散得快。很快就耗尽燃料，熄灭殆尽。

　　唐浅看着燕林原本跪着的位置，已经是一把焦炭。

　　有人忽然握住她的脚踝。

　　唐浅大惊，习惯性摸向原本佩戴碎玉的腰间，空无一物。

　　“圣女……真的是圣女……”那个人已经被烧得不成人形，但是尚有一口气，就那样趴在楼梯之下，拽住了唐浅的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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