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我心匪石
恒真跌坐在无妄塔的台阶上,眼睁睁看着陆湛一步步走来,她用手紧紧攥住裙间丝绦,惊惧下脑中盘算该如何开口。
陆湛走上前,就见九公主泪痕斑驳的面容和她握住的裙间碧玉佩。
他轻笑笑,回头对目瞪口呆的逐风道:“飞进来一只蝴蝶。你且去塔下守着,如果有人来就传讯给我。”
“啊,是。”逐风匆匆下楼,反正按照主子的吩咐去做就好了,他努力压下心中的迷惑。
看下属身影消失,陆湛闲适地索性坐在台阶上,他位置高些,便光明正大又饶有兴味地俯视着恒真狼狈不堪的面容。
恒真咬了咬嘴唇,反手撑住楼梯扶手,试图站起来,这种被人俯看的感觉并不好。
陆湛撑住头挑眉看她一声不吭地缓缓站立,恒真刚要迈步,脚上传来的剧痛就让她又跌坐回去,一定伤到脚踝了,她无奈地想。
陆湛起身走下几级台阶,来到她面前,蹲下身子,将她的脚轻轻抬起放在自己膝头,用手按压脚踝,恒真疼的不住抽气。她想将脚抽回来,无奈那人力气大,完全不给她任何机会。
“你放手。”恒真低斥道,眉间怒意横生。
“大概伤到骨头了。”陆湛拧眉道。“你怎么还是这么笨?”他动作轻缓地将恒真的脚放在地上:“我没带伤药,你回宫马上召御医看看。”他坐在恒真身侧极熟稔地道。
“多谢表哥关心。”恒真咬牙。
“手伸过来。”陆湛又道。
恒真坐着不动,将头转向一边。
陆湛拿起她垂在身侧的左手,恒真回头,气急的想要将左手抽回来,谁知却被对方连右手也擒住。
“乖,别动。”陆湛轻声说,然后就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碧玉镯,轻车熟路地套在她的腕上,不待她开口,又从袖中抽出几张银票放在她掌心:“宫中事杂,处处需要打点,这些你拿着,需要用了就让下人去南街的乘风银号去兑。”说完,他看看恒真发间半旧的银簪,笑道:“我还是喜欢你以前戴着明晃晃赤金簪子的样子,俗气的很可爱。”
恒真见他拿出碧玉镯,又听他如此说,知道他已窥破自己身份,于是索性也不伪饰道:“我不要你的钱。”说着将银票掷回他怀中,又扭过头去。
陆湛捏住她下颌,将她身子扳正,直视道:“该生气的是我吧。合欢草?你倒对自己舍得下狠手,也不怕疼死。”
恒真听他这样说,不由想起往事,眼泪如珠子般簌簌滚落,偏她还倔强地瞪着眼睛,抿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生同寝,死同穴。我说过,就不会食言。丫头,到头来,你我还不是一样骨肉相叠,共赴黄泉?”陆湛摸了摸腰间,没有找到一条帕子,只好拿袖子给她擦擦眼睛。
恒真沉默不语,便又听他说道:“燕丹凝的事我会查清楚。你放心,绝不会叫她枉死。”
“姜无恙。”恒真终于开口,声音微颤。
“以后还是叫表哥吧。”陆湛笑笑,握住她的手:“你在宫里如果有事,可以找乾元殿负责侍弄花草的简竹,那是我的人。你宫里的穆容和碧月也可以。穆容身手不错,如果有事可以护你。”他一股脑的说道。
恒真擦干眼泪望着他,半晌又垂下眼睛,似乎不愿和他对视。
“若是想道歉的话便不必了。对我,你永远不用道歉。”陆湛将两人手指相叠,低头望了望,笑道:“我欺负了你,便许你还回来,就这么简单。时候不早,你听我说。”他握紧掌心中极欲逃脱的手,正了颜色肃然道:“其一,你在宫里小心许贵妃等人。目前朝中暗流汹涌,许杨两家势大,但梁妃和原妃背后的势力也不容小觑。”
恒真一边掰开他的手,一边点头:“我知道。九公主大约就是被她们联手害死的。她可能知道了什么秘密,或者对方以为她知道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姜无恙如此信赖,以至于将秘密和盘托出。大约是两人在流芳阁朝夕相处的那一千多个日夜,让她已经习惯了有些依赖他。
恒真暗暗为自己的没骨气着恼,于是索性坐得离他远些,又将眼睛垂下,侧头漠视脚下台阶。
陆湛想将她拉回来,手顿了顿终究没有动。他顺着她的话头道:“九公主的死是怎么回事?有蹊跷?”
戍王说话时,眼睛紧紧黏在恒真脸上,让她颇为不适,于是她抬眼愤愤瞪他,却收获对方无辜笑容,一如春日暖阳。
“怎么不说话光瞪眼,嗯?”陆湛抬手想为她将发丝理一理,却被她偏头躲开。于是,他的手掌停在空中。陆湛不以为意,再一次执起她的手,恒真气愤之极,将他的手打开,他却不依不饶,锲而不舍的继续去纠缠她的手。恒真懒得理他,索性再次起身,慢慢扶着栏杆,一瘸一拐往下跳着走。
陆湛不动声色,看她艰难往下蹦了三级台阶,直到离他甚远,无处可够方才停下。
“我还在查。许贵妃整日吃斋念佛,但她对九公主的恨意不小。因为......”恒真顿了顿道:“当年,九公主年幼时,有一次淘气,爬上假山遇险,许贵妃膝下的三皇子,十岁便封王的谢锦为了赶过去救她,不幸跌下假山,摔死了。那是许贵妃最疼爱的儿子,也是宫中仅次于太子谢幸的得宠的孩子。一年后,九公主的生母程妃被打入冷宫病故,两年后,她的姐姐自缢宫中。我总觉得这后面有一双双无形的手。可能不止许贵妃,还有其他人的筹谋和推波助澜。”恒真靠在栏杆上,捏着腰间丝绦蹙眉道。
“你怀疑当年三皇子那件事是有人操控的?”陆湛皱眉道,他没有想到后宫亦是如此波谲云涌的生死战场。
“容我慢慢查查。三皇子死后,表面上得利的是太子,但其它几个皇子也少了一大威胁。”恒真想去动一动脚踝,刚一转动就钻心的疼。
陆湛看了只觉心中钝痛,好像自己的脚踝断掉一样,他豁然起身,却被恒真立声制止:“不要让逐风送药,如果我用了药,别人会怀疑。”
“你呀,就会逞能。”陆湛走下台阶,来到她身边。知道她对自己还有芥蒂,也不近前,只站在她对面摇头嗔怪,语气中的宠溺另恒真顿时抖了一抖。
恒真勉强笑笑,却忽然想起一事,她小心翼翼开口道:“姜无恙,你和我父皇......是那样吗?”她语气犹疑,观察着对方脸色。
陆湛正低头注视她的脚踝,听她如此说,骤然抬头:“你知道了什么?”
恒真故作若无其事的耸耸肩,尴尬笑笑:“没什么。一次送汤水,发现父皇睡着了还握着你的那只白玉簪。”
陆湛听了,凝眉不语,眼里流露出一丝怨恨。
恒真想既已开了口,索性问个明白吧:“我自来后,因为好奇,曾查访过,你当年参加科考了是么?听说是和内阁次辅冷峋同年,偶然听旁人说,他对你颇为推崇。你的学问那么好,当年没有考上么?为什么会去了流芳阁?”恒真抓住机会,将心中疑惑统统道出。
陆湛沉默半晌,就在恒真以为他根本不会回答时,听到他音色暗沉道:“认识先皇后吗?我说的是先皇后李氏。”陆湛走过来,和她并排靠着台阶右侧栏杆。他习惯性地将她的手摆于掌心,轻轻握住。
恒真面上微醺,趁他不防将手抽出,别过头去:“别这样,表哥。”
最后极轻柔的两个字落在陆湛耳中,让他不禁蹙了蹙眉,也罢,徐徐图之,她能重生已是令他庆幸至极,为此,他甚至在佛前许愿斋戒三月。
“好,不动你。那么我刚才问的先皇后李氏可认得?”陆湛反手撑住栏杆,微微后仰,闲适地靠在上面道。
“印象不太深,我那时候还小。”恒真疑惑道:“与先皇后何干?”
“那是我的生身母亲。”陆湛终于一字一字缓缓说道,这个秘密知道的人极少,压在他心中许多年,喘息不得。
“什么?”恒真失声惊呼:“怎么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皇后娘娘入了宫,而你,而你仍在民间?”
其实,在穿越为九公主后,她还听到很多传闻,有人说以前先太子谢幸府里有一个俊俏的姜姓幕僚,和太子关系龃龉。有人说他曾在酒楼听某公子哥夸口,曾在暗巷中劫了一个年轻书生,滋味大好。
恒真一直没有往姜无恙身上想,直到那日在父皇手中看到白玉簪,她才惊觉这些事情的主角,也许都是那个流芳阁中对她百般宠爱纵容的慵懒孤高的身影。
想到此处,恒真的心底似乎被针扎了一下,她想象不出当初的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才会进入流芳阁。他是如此冷傲倔强的人,临死,在重明殿里,面对昔日好友沈峭都能面不改色,不悔初衷的人。
陆湛似乎没有注意到恒真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色,继续道:“我的母亲年轻时偶然与父亲相遇,她不顾家人反对,执意跟了父亲回姜家,从此与李氏一门渐渐疏远,只与小舅舅,也就是现在的大理寺卿李煦有联络。后来,父亲去世,她被逐出姜家,临走将我交给姜氏族人。”陆湛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渐渐低落,终至完全消失。
恒真能够想象得到,一个少年寄人篱下是何滋味。他也许在书院中拼命读书,以期将来出人头地,再见母亲。
陆湛仿佛猜透她所想,微微仰头望着布满蛛网的塔顶,笑道:“在书院里,我认识了御前侍卫统领沈峭,那时候他不叫沈峭,而是化名叶崇宁,当然,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竟是御前侍卫。除了他,在书院我还认识了杨姮。他们是唯二对我好的人。”他眼中隐有星光闪现,那个棺椁中长逝的明丽少女亦是他心底的无尽痛楚。
“杨姮?你说过我长得很像她。就因为这样,当年才把我带回流芳阁的是么?”恒真侧头,果不其然看到他眼角泪光。
他的寝室御闲阁里藏着那名叫杨姮的少女的画像,恒真记得她偶然间替他收拾时见到过,的确和自己十分相像。从那一刻起,她便明白了他为何会带一个酒楼里的煮茶丫头回来,并百般恩宠。
因为求而不得,所以只能移情于一个替代品。
恒真苦笑了一下,陆湛回过头来,敏感察觉到她的自嘲,于是便也无奈笑笑:“阿珩,你不甘心,我晓得。可是那时候,我没办法控制自己……”
恒真抿唇打断他道:“表哥,你继续说吧。”
陆湛知她刻意拉开二人距离,于是只得继续道:“阿珩,你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好。”恒真低头,有些心不在焉。
“杨姮她,是你的亲姐姐。你母亲是杨府三房夫人杜氏,你上面有两个哥哥,杨清和杨澈。杜夫人说,你的本名,叫杨婳。”陆湛说完,注视着恒真的眼睛,他拿不准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恒真收了面上的淡然,缓缓抬头,杏眼渐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她的声音颤抖不已,淡淡红唇已快被咬破。
陆湛往她微微靠拢,轻声道:“杨姮,是你的姐姐。你有姐姐,有家人,不是酒楼里的孤儿。”看到她震恸的表情,陆湛心中难过,他宁肯她永远不知道真相,快快乐乐的活着。可是桓都城内局势复杂,他拿不准未来走向,因此,该让她知道的一定要尽快告诉她,好为她在宫中行动增加安全砝码。
看她仍瞪着他不说话,陆湛忍不住将她轻轻拥入怀里,抚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道:“很难接受是不是?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查。我告诉你这些是让你心中有个计较。杜夫人似乎现在在筹划让杨澈脱离杨家,回归杜府。大约是杨家对他们母子太过亏欠。”
怀中之人身体不住颤抖,面颊冰凉,仍是不发一言的沉默着,任由他抱住不动。
陆湛心疼地摸摸恒真面颊又道:“这些宫外的事你不要管,我来查。你只要在宫内平平安安的就好。”
恒真靠在陆湛怀里,渐渐平复心情,她抽身脱离他的怀抱,声音艰难道:“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
她仰头望着陆湛道:“时局难测,小心为好。总不能白活啊,是吧?”恒真努力扯出一个微笑,落在陆湛眼中,心底更疼几分。
“正是。”陆湛不着痕迹地点点头:“从前陛下觉得我长得像母亲,所以常常让我进宫相伴,就是如此,没什么其他的,不必为我担心。”他不愿看恒真自苦,于是索性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清风般灿然一笑道。
恒真歪着头视线聚焦在他剑眉星目上,喃喃道:“戍王,是怎么死的呢?”
陆湛听她终于问到此处,他伸头望了望塔外,见夕阳西下,于是便扶着恒真手臂道:“边走边说,我都讲给你听。”
见他极有分寸地只是托住自己手臂助力,恒真便一瘸一拐的慢慢扶住栏杆,二人一起缓缓走下塔来。
一路上,陆湛将他对杨家的怀疑和盘托出,恒真听得认真,不时插言几句,半柱香后,二人下到塔底。
逐风正在塔下坚守,看到主子扶着刚才那位姑娘,大感意外,也不便多问,只上前道:“主子,现在该当如何?”
陆湛看看侧头避开逐风目光的某人,笑道:“你和婢女们是怎么说的?该在哪里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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